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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和妻子一起离开喧嚣的巴黎,到郊外的一个古城堡里去度过一个夜晚。虽然法国现存的城堡全都被开发为人人都可以去住的宾馆,是一块迷失在一大片丑陋的不毛之地中的绿地,是处于庞大的公路网的重重包围下的一块方寸之地,但“我”觉得在那里毕竟有树,有鸟,人在那里毕竟可以轻松地散步,而不用驾着车要么狼奔豕突,要么在堵塞的车流中焦急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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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着车行走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从汽车的反光镜上,“我”注意到后面的一辆小汽车。司机让这辆车的左灯不停地闪着,整个车子散发出一种很不耐烦的冲击波。显然,这位司机正在伺机超过“我”,他像一只老鹰盯着一只麻雀似地等待着那个在他看来一定是弥足珍惜的时刻。“我”的妻子薇娜对“我”说:“在法国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死在公路上。你看这些人,所有这些疯子都在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同样是这些人,当一个在大街上行走的老太太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遭到抢劫时,他们却都噤若寒蝉。他们为什么在汽车轮子后面就无所畏惧呢?”妻子提的问题使“我”陷入到一场关于速度问题的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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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跨在摩托车上的人在风驰电掣中只可能注意到现在每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它被现在掳获住了,现在是从过去和未来分割下来的一个碎片;他从时间的连续性中被甩了出来;它在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于一种狂欢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下,他想不到他的年龄,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所操心的事,这样,他也就无所畏惧了,因为畏惧的根源在于未来,一个人如果从未来脱身出来,他也说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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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是技术革命赋予人的狂欢的形式。与摩托车手相反,跑步的人总是受制于他的身体,他要想到他脚上起了水泡,他的精力已消耗殆尽。当他跑步的时候,他感受到他的体重,他的年龄,它比任何其它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他自己和他活在世上的时间。而当一个人把与速度有关的事务托付给机器的时候,这一切就大不一样了:从那时起,他自己的身体就处在过程之外了,它让自己委身于一种速度,这是一种非肉身的、非物质的、纯粹的速度,是速度的本身,是狂欢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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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快速”中,包含着一个奇怪的组合——从属于技术的“冷漠的非个人性”与“狂欢的火焰”的结合。于是“我”想起了一个美国女人,那是一个强悍、干练的女人,一个坚定地以为快乐至上的女人,她曾经在“我”面前以一种冷静的理论家姿态发表了一通关于性解放的演说。在她的演说中,最频繁出现的词就是“性高潮”。“我”数了一下,她一共说了四十三次“性高潮”。她的宗教信仰实际上是一种关于“性高潮”的宗教,一种“注入到性生活当中的功利主义”;其实质是以效率来对抗闲适,交欢被简化成为尽可能快地克服某种障碍,达到狂欢式的爆发,并把它当成做爱的甚至整个宇宙的唯一真实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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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在这里表述的是,实际上是现代社会中交往方式和交往品质的蜕变。造成这种蜕变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认为过程是无关紧要甚至是障碍的前提下,人们用尽可能先进的方式将它省略或消解掉。在昆德拉看来,这一交往原则可以生动地反映在一对刚刚相识就想“直奔主题”的男女常常爱说的一句话中——“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咱俩别再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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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社会,这种将属于技术的“冷漠的非个人性”与“狂欢的火焰”奇特地结合起来的功利主义原则并非只体现在性的交往当中。事实上,它渗透在现代人的一切行动(尤其是交往行动)当中。尽可能地缩短以至于勾销人与它所追求目标的距离,是现代人行动的唯一的价值取向,技术持续不断的高速发展是这种行动方式得以通行的可靠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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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技术所造就的无非是各式各样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与人类从前所走的路的最明显的不同是,人们无需亲自在上面行走,而只是虚拟性地走,即事实上没有走,但在实际的功效上(而且效率相当高)却“走”了。“高速公路”是对于“慢”的最直接、最有力的克服,行走其上的人自然而然地无视或忘记“慢”的价值,或者想当然地以为“慢”只有负面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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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如此走路、如此生活时,他的行程就成了一个没有道路的行程,他的生活就成了一种没有内容的生活,成了一个没有情节而只有大获得胜的结局的故事,没有旋律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那也是一种“性高潮”)的奏鸣曲,因而也就是一个为所有的人共同拥有的千篇一律的故事或千篇一律的奏鸣曲。对于所有的人和事,我们都可以说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八字箴言——“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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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人与事在我们眼中都“就是那么一回事儿”的时候,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无休止的无聊状态。以更大的轰鸣声来暂时(在无聊中只剩下“暂时”)打破这无旋律状态或者说本质上的寂静无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缓解无聊的有效办法。日益强烈的轰鸣造成的是另一种规模的“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分辨不出半点意义”的无旋律状态或本质上的寂静无声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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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速度之魔”造成的如此冷清的热闹场面。人们以天天过狂欢节的方式使生活变得味同嚼蜡。他们不知道障碍为何物,自然也不知道目标为何物,不知道什么是平日,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节庆。这也就是昆德拉所说的“来自‘慢’的快感”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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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哪里去了,昔日那些徐行缓步的人们?他们到哪里去了,民歌中的那些优哉游哉的英雄们,那些从一个磨坊游荡到另一个磨坊,以星空为罗账的流浪汉们?他们已经随着羊肠小道的消失,随着青草地和开阔的空地的消失,随着自然的消失而一同消失了吗?有一句捷克谚语用一个比喻描述了人们所说的轻松的闲适:“他们正凝视着上帝的窗口。”一个凝视着上帝的窗口的人是不会感到乏味的;他是幸福的。在我们的世界里,闲适已经变成无所事事的同义语,这是与闲适的本义格格不入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是遭到挫败的,无所适从的,总要不停地寻找什么事来做,以使自己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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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之所以相信一种价值观念,常常是因为这种观念最适合于自己的行为辩解。现代人把闲适等同于无所事事,实际是也是出于一种有预谋的误解。杂乱无章的生活常常表现为忙忙碌碌的生活,而且说到底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一个人因为没有一件完整的事可做,所以总是逢场作戏似地,“想一出是一出”似地做事。他的生活只能是一连串毫无节奏的旋律和噪音,是一阵又一阵没腔没调的鬼哭狼嚎。他以不停的奔忙来向自己和别人表明自己不是无所事事的,以无数的目的来掩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追求,他徒劳地从“快”中寻找“乐”(在汉语中,这个字既用来指“快乐”,也用来指“音乐”),寻找“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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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慢”或“闲适”的本质恰恰是在“有所事事”的前提下的从容不迫和有条有理,在有所为的前提下的有所不为。昆德拉在探讨“轻”与“重”的问题时已经初步涉及了快和慢的问题。“快”和“慢”的差别其实就是人所说的“做爱”与“共眠”的区别(参见本书导言)。当一个男人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共眠的时候,他是在从身心上深切地贴近她,凝视她,在寂静和安谧中聆听着从她身上,从她心中散发出的旋律,这旋律深沉而持久。她就是“上帝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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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俚语中,表示“性高潮”并不是orgasm,而是come(来了)。几年前,我在一部美国电影中看到这样一场戏:男女主人公以最技术化的方式做了一场爱后,男主人公非常得意地问:“Have you come?” (“你来了吗”)女主人公却漠然地回答:“It’s gone.”(“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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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车党”飞快地来到目的地后,他也很可能会默然地说一句:“It’s gone.”目标就在被触及的那一刻立即化作虚无,而它又是“飞车党”仅仅追求、被他们认为是唯一实在的东西。在风驰电掣般地奔赴目的地时,他无暇看一看(更不用说“凝视”)沿途的一切。他飞驰的过程,就是将过程、将距离,以至于将他自己的整个世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所操心的事”)虚无化的行为。当他到达目标而目标也虚无化时,他自然会沮丧地发现他整个的行为就是将他自身虚无化的过程。这令人想起艾略特的著名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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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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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痉挛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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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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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存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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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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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糟粕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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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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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的是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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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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