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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肿瘤吗?”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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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是肿瘤,”他回答道,眼神仍然没和我接触,“但你应该保持冷静,先去见你的医生,以他的看法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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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请求他为我打印扫描图,然后拿着图去放射科医生的办公室。没有预约就请医生看扫描结果是违反院方规定的。但在我的恳求下,放射科医生破例查看我的扫描图,并告诉我扫描图像表明我患有淋巴癌。当我问我的病情处于哪个阶段时,他想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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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个很复杂,我们必须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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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断他:“那我现在是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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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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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医生办公室离开医院的时候,双手紧握住扫描图,贴着胸口,好像为了不让路人看到我身体里正在生长的可怕东西。我决定马上回家写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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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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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即时生效的遗嘱必须手写,且不得有任何污点或修改痕迹。写遗嘱时,我拿出了最好的钢笔。那支笔曾在上万册书上签名:畅销的自传、鼓励中国年轻人努力工作、开拓事业的书,这些书每一本反响都很好。如今,同一支笔却见证了我的失败。我的手在颤抖,心情极端焦虑,PET的图像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试着专注于律师提供的关于遗嘱的指示,但眼泪迅速在睫毛上积聚。我试着用纸巾擦拭,但慢了一步,眼泪滴下落在“李”字上。泪水融合了墨水,变成了一坨黑渍,形成了一个小黑团慢慢渗入纸中。我不得不重写,而不断落在纸上的泪滴让我花了一个小时也未能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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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必须用台湾惯用的繁体字写遗嘱。这种由各种偏旁部首组合而成的复杂字体比简体字更难书写。这些汉字是如今仍在沿用的古老的书写文字之一,也是我从小学习的。当我11岁受在美国工作的哥哥启发,从应试教育体制的台湾地区转学到美国田纳西州时,忍痛送我上路的母亲让我承诺:每周必须用中文给她写一封信。而母亲每次在给我的回信中,都会附上我去信的副本和她对错别字的订正。跨越大半个地球的中文书信往来伴随着我在美国读完高中、大学,直到研究生毕业,也保证了我的书面汉语水平没有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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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苹果公司担任高层职位后,与母亲间的手写书信往来越来越少。当我搬到北京开始为微软工作时,计算机输入法更是把我手写繁体字的时间蚕食掉了。在电脑上输入汉字仅需要打出中文汉字的拼音字母(比如“nihao”——你好),然后从列表中选择相应汉字就行了。人工智能还能通过基于上下文的预测,自动选择词组,进一步简化了输入的过程,使得中文打字几乎与输入英语等字母文字一样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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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效率提高了,但记忆却丢失了。现在我弓着背对着桌子,努力回忆我数十年没有写过的汉字的形状。我总是忘记在某个字上加点,或在本不该加横的地方加横。每次把一个字改到无法补救的时候,我不得不把纸揉作一团重新开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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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遗嘱只有一页:把所有财产给我的妻子谢先铃。但律师坚持让我写四份,以应对多种意外情况。假如先铃先去世呢?那就将全部财产给我两个女儿。如果其中一个女儿去世了呢?如果先铃和两个女儿都去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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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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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组荒谬的假设,强迫某人在自己死亡的问题上纠结,但法律不会考虑你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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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假设让我开始重新思考真正重要的事情:财务和资产管理不重要,我身边的人才重要。从看到那张PET结果起,世界似乎融化成了绝望的旋涡,而我就在旋涡中心。灾难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一直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想要创造出让人们生活更安逸的科技,我用自己在中国的名望引导、鼓舞中国的年轻人……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在53岁就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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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想法都是由“我”而起,凭“我”的判断,围绕着“我”的价值。直到用黑色墨水一笔一画地写下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时,我才从这种以自我为中心、自哀自怜的状态中走出来。我真正悲伤的,不是我没法活下去,而是我活着的时候没有慷慨地和亲人分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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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结局,突然让我的生活目标明晰起来,让我从自我为中心的泥潭中走了出来。我不再问为什么世界要如此待我,我开始提出新问题:为什么我要拼命地让自己成为工作的机器?为什么我没有多花些时间与家人、朋友分享爱?为什么我忽略了做人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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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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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日落时分。我独自一人坐在母亲的餐桌前,看着花了4个小时写完的四份遗嘱。母亲就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她患有多年的老年痴呆,虽然还能认得我,但几乎无法理解周围的世界。母亲的失智,至少让她不必承受最爱的儿子得了癌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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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44岁时才怀上我。当时医学没有那么发达,高龄产妇非常危险,医生劝她终止妊娠。母亲拒绝了医生的劝告,十月怀胎生下了我,用无尽的爱抚养我长大成人。她最喜欢亲手做四川风味的红油抄手给我吃,面皮里包了新鲜的肉馅,口感细腻,入口即化。尽管母亲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在我到了田纳西州后,她还是到美国陪我度过了最开始的六个月,确保我一切顺利。准备回台湾时,她只要求我继续每周用中文给她写信,让我与她的心保持亲近,也教导我不要忘本,记得祖先传承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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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母亲用尽一生时间与我分享爱,我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懊悔。我不断自责,抚养我长大的是多么慷慨大度的女人啊,但我竟如此以自我为中心。为什么我从未对父亲说过我爱他?在母亲患痴呆前,也没有真正表现出对母亲的深切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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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死亡,最艰难的是面对无法重来的人生。治疗护士兼作家邦妮·韦尔(Bronnie Ware)记录了许多病人在弥留之际最常见的遗憾。面对生命的终点,这些病人清晰地回顾了他们曾经因专注于工作而忽略了生活。他们谈到,由于没有过上无愧于心的生活而感受到痛苦,后悔过于专注工作,意识到生活的意义是身边的人赋予的。没有人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会后悔没有工作得更努力一些,许多人后悔的都是没用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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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还是爱与感情,”韦尔这样写道,“生命的最后几周就只剩下爱和感情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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