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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冬天的风，不大，但是深入骨髓，寒意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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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竖起罩在白大褂外面医院统一发的深蓝棉背心的领子，赶到现场的时候，刚过6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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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中有一股讲不清楚的味道。保安师傅训练有素，已经沿着墙边的花坛围起了一个直径十多米的半圆。红白相间的活动栏杆外，来了三三两两围观的病人和家属，交头接耳。各种声音，忽远忽近，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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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轱辘声推开越来越多的人，小推车载着心电图仪进到半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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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覆盖的白色大单，她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从15楼跳下来，绝无生还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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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没有预想中那么血腥，只有一股黑色的血液，在脑袋下蜿蜒，流动没多远，凝固了。鞋掉在花坛里，她没穿袜子，足跟骨和距骨生生裂开。真的很冷，呵气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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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具死亡证明书。我协助心电图室值班医生把她翻过身来，露出胸口。保安师傅围起屏障。人死了也有尊严，不能这么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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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之后，轱辘声再次响起，心电图仪带着一条笔直的横线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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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警察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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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晚是医院总值班。这会儿，医务处和保卫处的同事全部到位，我可以离开现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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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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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记得见到的第一例死亡病例，是做住院医生的时候，在心内科监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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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病人是一例主动脉夹层分离，老年男性，黄昏时分由救护车送到，推进监护室的时候呈休克状态，全程主动脉夹层分离。病人酗酒多年，在家从不听人言，喝醉了吵闹不休，子女帮他买的降压药经常被置于一边。主动脉是人体血液的主干道，是一根坚韧的管道。管壁分为三层，层层紧密贴合，容纳着压力很高的血液奔腾向前。病人长期血压高，导致主动脉管壁撕裂，仿佛黄河咆哮决堤。更糟糕的是，夹层累及从主动脉发出的颈总动脉和肾动脉，病情极其凶险。家属来了好几位，老伴儿鬓发斑白，颜面沧桑，眼神镇定地说：“医生，能救就救他一命，不行就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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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很多药，血压依旧上不来。其间不断有各种突发状况，打断我跟家属的谈话，他们依然很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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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问完病史时，护士姐姐呼叫我。心电监护仪叫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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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床边，病人短暂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混浊迷离。他向上看，定定地看着雪白的屋顶。一瞬间，病人原本灰暗的脸色失去了最后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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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弥留之际，他睁开眼睛的那几秒钟，想看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会不会知道，隔壁房间里，他的家人选择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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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没有哭天喊地，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很快商议出了解决方案，就地火化，骨灰带回老家。就这样，一个人的痕迹无声无息地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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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例，是印象最深刻、感受最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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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例严重的冠心病，广泛前壁心肌梗死，心尖部巨大室壁瘤形成，心功能不足正常人的一半。接送组用推车把他从病房送下来做心脏超声检查。我说：“您有任何不舒服，要马上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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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平静地躺在检查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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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检查按部就班地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在超声屏幕上，他原本收缩无力的心脏突然变成了细碎的蠕动，我赶紧呼叫抢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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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血液是生命的标志，血液凝结，生命剥离。在心脏超声图像上，血液是黑色的，血液如果瘀滞，会出现白色的云雾状回声。有很多心功能衰竭或者心房颤动的病人，其心腔内瘀滞的血流呈云雾状涡流。这些看得见的涡流若不加以控制，容易形成肉眼可见的血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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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腔内血栓的形成是死神发出的索命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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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血栓的形成是需要一定过程的，我们医生是可以通过与之拉锯、相互博弈来争取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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