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065173e+09
1700651730
1700651731 每一场艰难的谈话都有各自的难处,但我每次还是会经历一个相似的过程—自私地说,相比他人,这个过程对我更有帮助。首先,我需要真正了解病人的经历。对我来说,弄清病人的个人细节信息,知道他们生前从事的工作、他们的信仰,能直接表明对他人的尊重。因此,我会重读病人的诊疗信息,完整了解他们的故事,把他们的医院便签贴在我左手手掌上,在便签角上写下护士的名字。与家属沟通前快速瞥一眼信息能提醒我忙碌的大脑,一定不要把名字弄错。
1700651732
1700651733 其次,是环境。在资金匮乏的医疗系统里,护士工资和病房枕头的资金投入都捉襟见肘,家属室的布置更不可能得到优先考量。人们没有意识到家属得知他们一生中最坏的消息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多重要。在家属室装上好看的窗帘当然不能减轻失去挚爱的痛苦,但有血迹的地板、破旧透风的窗户、没有座位的房间设计,肯定会加深他们的痛苦感受。
1700651734
1700651735 我很荣幸结识了里安·曼宁斯·伯克,她的故事鼓舞人心,她经历了一次家庭悲剧,却将其转化为帮助他人的动力。她的儿子乔治在一岁零一个月零一天大时,死于严重感染。在急诊部凄冷的、白薄荷色的诊疗环境中,里安抱着已去世的儿子穿过走廊,经过旁观者,想去一个无人的办公室寻一点私人空间,让她能与乔治多待一段时间,办公室满是闪烁的屏幕保护程序,墙上贴满了便签。她的丈夫保罗因悲伤过度,五天后也过世了。里安没有让这些超乎我们想象的悲剧摧毁自己,反而将情感转移到帮助他人上。她创建了慈善组织“向星星许两个愿望”,该组织在各个医院建造了思虑周全的家属室,为家属们接受噩耗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环境,若故者是突然离世,他们甚至会为家属准备丧亲盒,里面放有故者的手印和一缕头发。现在我坐在家属室里时,便会由衷感激里安的努力,她给病人家属提供了比她当时要好得多的经历。
1700651736
1700651737 我会在家属进入房间前先检查一番,迅速拿走之前的家属遗留的显露出悲伤情绪的私人物品,把自己的手机设置为静音,并确保我出现的时机合乎情理。细节很重要。在一次典型的重症监护室住院过程中,家属们每天一般会看到大约十张新面孔,虽然医生们都挂着胸牌,但我们还是必须记住,每次会面时都要先介绍自己。我会和照料病人的护士一起坐在家属身旁,在请他们介绍自己前,我会先说:“你们好,我是马特·摩根,重症监护室主任医师。”以前我犯过一些令人无地自容的错误,比如,病人是家属的女儿,我却误称为妻子,甚至病人是家属的丈夫,我却误称为女儿。因此,现在我再也没漏过请家属自我介绍这个步骤。在这之后,我会发出一次预警:“我很抱歉,接下来的谈话会比较艰难。恐怕我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1700651738
1700651739 哪怕会面时间很短,我们传递给家属的信息量也是巨大的。家属们接收到的、理解的、记住的信息量通常会少很多。因此,重要的是先确定家属已经知晓的内容,再做进一步的详细介绍。哪怕病人已陷入无意识状态甚或已死亡,我们对病人信息保密的义务依旧存在。因而,当讨论敏感诊断结果(包括感染艾滋病病毒和癌症已扩散)时,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1700651740
1700651741 在讨论完医疗细节后,我会再与家属沟通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个是隐藏的负罪感。负罪感在家属悲恸情绪中占比很大,他们会认为“要是”自己采取了其他措施,他们所爱之人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我会直面这个问题,特别是家属已为其做过心肺复苏的心脏停搏病人。我会真诚地说:“要不是你们的及时行动和照顾,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此见面。请记住,你们每一步都做对了。”
1700651742
1700651743 第二个方面,在一次谈话过程中,我总是会留给家属至少三个提问的机会。我会停下来,这样引出问题:“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回答吗?”虽然一般紧跟着的是漫长又停滞的沉默。
1700651744
1700651745 第三个方面出现在谈话的尾声,我会问家属一个看似艰难、不适的问题。比如,我会指着一把空椅子问:“如果你的爸爸现在坐在这儿,听我们谈话,他会说些什么?”家属的回答一般会比较轻松,有的家属会微笑着说:“我爸爸很爱说笑,他很可能会说些让人捧腹的话!”我虽然一直在抢救这位病人,但也许没和他在适当场合打过交道,我希望能通过提问的方式对他有所了解,同时,这种方式也能让家属们获得额外的心理许可,让他们说出本不愿意说的话。用比喻的方式进入你所爱之人的内心,或许会打开一条新的思路。家属们通常会用意义重大的话回答我,比如,“他会说‘别救我了’或者‘让我走吧’”。要让一位处于悲恸之中的妻子说出这番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站在你尊敬或深爱的某人的立场说出这些,或许要容易些。
1700651746
1700651747 我有几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会死。我也会。众生皆然。德伦·布朗[190]的杰作《幸福》就总结了死亡的好处,他说:“死亡也许是我们所恐惧的事物中唯一能指导我们如何生活的。”[191]因此,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辈子里做过什么、如何对待他人以及留下了什么。
1700651748
1700651749 在克里斯托弗过世十年后,我去探访他的家人,明白他无疑留下了许多东西。葬礼结束后,他的家人利用慈善活动的收益,支持了克里斯托弗在非洲期间最看重的事情之一。克里斯托弗曾与当地孩子们从贫民窟行至肯尼亚山顶,与他们谈论各自对未来的希望。讽刺的是,这些没学可上、没钱也没有家人的孩子,他们的希望与后来克里斯托弗的一样:活下去。克里斯托弗去世半年后,家人用筹措的资金在内罗毕市郊一砖一瓦地建造了一所新学校。这所学校给了那群孩子希望,让他们有机会不只为生存奔波,更能茁壮成长。如今你若是去参观这所学校,会看到纪念匾上刻着克里斯托弗最喜爱的一首歌的歌名—《别担心,开心点》。十年过去了,那些贫民窟出来的孩子里,已有人在曾医治过克里斯托弗的那家医院中工作。
1700651750
1700651751 克里斯托弗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多亏了他,我积极参与了提升公众对败血症认知的压力团体,我想让大家明白,败血症每年杀死的人比乳腺癌、肺癌和前列腺癌杀死的加起来还要多。[192]英国败血症基金会和全球败血症联盟在早期抗生素使用和政府支持方面做了大量努力,提升了世界范围内的败血症治疗水平。他们倡导的“小心败血症”运动旨在警告公众留意这一致命病症的早期症状。克里斯托弗对他周边人产生的影响,至今已使数千条生命得到救助。
1700651752
1700651753 在第六章中,我们认识了史蒂文,他在当上爸爸五个月后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来回顾一下他故事的开端,我们用手触碰他的皮肤仍可感受到体温,但他确实已经“去世”。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1700651754
1700651755 令人吃惊的是,英国法律中并不存在对死亡的官方定义。我们只能参考一系列准则,其中包括皇家医学院的规定:[193]
1700651756
1700651757 死亡意味着人类不可逆转地丧失了生存所必需的基本特征,因此,死亡的定义应该是意识能力和呼吸能力不可逆转的丧失。
1700651758
1700651759 当我检查病人是否死亡时,每次都会履行同一个仪式。首先,我会对死者说话。在重症监护室里,无论何时看到病人,他们通常都双眼紧闭,要么是因为镇定药物,要么是因为自身疾病。但我仍然坚持对他们说话,向他们解释我的行为。让我们惊讶的是,数周乃至数月后,哪怕是病情最重的病人,在恢复意识后,也能回忆起只言片语。因此,交流永远都很重要。对我来说,这种对人的尊重即便在人死之后也应延续,哪怕再无对话可堪回忆。
1700651760
1700651761 我向病人问好,向他们介绍自己。我会告诉他们我要测量他们的脉搏,然后把食指和中指放在他们颈部的一侧,感受颈动脉那种特征性的跳动是否存在。与此同时,我将听诊器放在他们的胸口上,聆听第一和第二心音。然后等待。等待漫长、沉默又缓慢的五分钟。我就这样倾听着沉默,感受缺席的在场。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脉搏。
1700651762
1700651763 之后,我会察看病人的眼睛,打开我的笔形手电筒,将光亮照进幽深的黑瞳孔里。人活着时,黑色的瞳孔会对亮光做出反应,但人死后不会。瞳孔依旧放大,宛如黑色的大窗户,光也依旧能进去,但眼睛已不再望向远方。最后,我会用力按着眼睛上方的骨嵴,同时道声抱歉,但什么也不会发生。病人已经死了。对史蒂文做同样一套动作时,尽管他经历了严重脑出血,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的脉搏,听到他的心跳。但他同样已经死亡。
1700651764
1700651765 1976年,医学研究者们获准进行一系列大脑测试,以证明针对严重脑损伤的进一步医学治疗是徒劳的。三年后,这些脑干测试的结果被并入死亡的概念内,因此,符合脑死亡标准的患者的确已经死了。
1700651766
1700651767 脑干是大脑与脊椎之间长约七厘米的延长物,分为中脑、脑桥和延髓三个部分。脑干很小,却称得上大脑和整个人体的“主板”。它与基本生命功能(包括呼吸、咳嗽、代谢控制和心律)密不可分。没有了功能正常的脑干,人就不可能活下来。
1700651768
1700651769 由于脑干结构处在特殊位置,大脑任何部位压力过大都有可能造成脑干衰竭。病变引起的压力传递会试图通过任何开口冲出颅骨,颅骨底部的枕骨大孔便成为最佳选择。由此,脑干的容纳空间便被挤压得一点不剩。随之而来的是供血不足,然后就是脑干缺氧和脑干细胞死亡。
1700651770
1700651771 由于我们无法解决史蒂文面临的麻烦,他眼前的道路已经明晰。动脉瘤破裂后,灌入脑内的血液增加了他的颅内压力,并阻塞了脊髓液正常流动的小通道。脊髓液也积聚到他的脑室中,导致压力进一步增加。这迫使脑干朝着枕骨大孔边缘周围的硬脊向下挤压。一开始,血液无法流入脑干外层,导致血压波动巨大和心率不稳。之后,控制史蒂文眼睛反射的回路失效了。我们将亮光照进他眼睛时,他放大的黑色瞳孔没有收缩。然后,将疼痛感从身体传递到大脑的神经线路也已损坏。用力按压他的眉骨,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控制他咳嗽反射、咽反射的回路,以及他的平衡中心,甚至他眨眼的能力都出现了同样的损伤。再然后延髓中的呼吸中心失效,这意味着史蒂文再也不会产生呼吸了。
1700651772
1700651773 我的一位同事在与史蒂文的爱人交谈,告知我们所担心的最坏情况,与此同时,我在准备进行常规脑干测试需要用到的设备。我们遵循的是逻辑化和结构化的程序,且只能由资历最深的医生在两次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执行。我怀着极大的敬意,对这次测试严阵以待。
1700651774
1700651775 首先,要保证测试的先决条件都已满足。我们确保没有使用可能会影响测试结果的药物,并检查了史蒂文的激素系统是否有效运转,确保他的体温正常,仔细查阅他的脑部扫描图,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通过一系列测试,我们确定史蒂文可供检测的12组基础脑干神经中有9组已经失能。这种失能可以解释为何会出现我们留意到的一些现象,包括为什么史蒂文的眼睛不再对光有反应,为什么他不再咳嗽。在我测试每一组神经时,我的同事独自观察他身体的任何反应。只有当我们两人都明确同意时,这一特殊的测试标准才算达成。但9次神经测试史蒂文都没通过。
1700651776
1700651777 之后,我们继续测试的第二个阶段,我们将史蒂文的呼吸机完全暂停,这5分钟暂停时间漫长又寂静。我们每分每秒都紧盯着史蒂文的胸部和腹部,努力观察是否有呼吸迹象。与此同时,我们将一根细导管通入他的肺部,通过导管向他输送足够的氧气,防止缺氧对他身体造成进一步伤害。在这漫长的5分钟里,史蒂文一次呼吸都没有。第一组测试完成时,已经是晚上10:34了。我和同事坐了下来,喝了口水,然后又回去从头再测一次。
1700651778
1700651779 第二组测试再次证实了我们通过第一组测试已经知晓的事实。迄今为止,在做过这样一次适当准确的脑干死亡测试后,我们从未发现恢复的病例。晚上10:34,这个时间将被永远刻进史蒂文的生命之中。这是我们完成第一组脑干测试的时间。从法律上来看,这就是史蒂文的死亡时间。他的家人们接下来的行为十分了不起。
[ 上一页 ]  [ :1.7006517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