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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讨论完医疗细节后,我会再与家属沟通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个是隐藏的负罪感。负罪感在家属悲恸情绪中占比很大,他们会认为“要是”自己采取了其他措施,他们所爱之人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我会直面这个问题,特别是家属已为其做过心肺复苏的心脏停搏病人。我会真诚地说:“要不是你们的及时行动和照顾,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此见面。请记住,你们每一步都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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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方面,在一次谈话过程中,我总是会留给家属至少三个提问的机会。我会停下来,这样引出问题:“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回答吗?”虽然一般紧跟着的是漫长又停滞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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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方面出现在谈话的尾声,我会问家属一个看似艰难、不适的问题。比如,我会指着一把空椅子问:“如果你的爸爸现在坐在这儿,听我们谈话,他会说些什么?”家属的回答一般会比较轻松,有的家属会微笑着说:“我爸爸很爱说笑,他很可能会说些让人捧腹的话!”我虽然一直在抢救这位病人,但也许没和他在适当场合打过交道,我希望能通过提问的方式对他有所了解,同时,这种方式也能让家属们获得额外的心理许可,让他们说出本不愿意说的话。用比喻的方式进入你所爱之人的内心,或许会打开一条新的思路。家属们通常会用意义重大的话回答我,比如,“他会说‘别救我了’或者‘让我走吧’”。要让一位处于悲恸之中的妻子说出这番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站在你尊敬或深爱的某人的立场说出这些,或许要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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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几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会死。我也会。众生皆然。德伦·布朗[190]的杰作《幸福》就总结了死亡的好处,他说:“死亡也许是我们所恐惧的事物中唯一能指导我们如何生活的。”[191]因此,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辈子里做过什么、如何对待他人以及留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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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里斯托弗过世十年后,我去探访他的家人,明白他无疑留下了许多东西。葬礼结束后,他的家人利用慈善活动的收益,支持了克里斯托弗在非洲期间最看重的事情之一。克里斯托弗曾与当地孩子们从贫民窟行至肯尼亚山顶,与他们谈论各自对未来的希望。讽刺的是,这些没学可上、没钱也没有家人的孩子,他们的希望与后来克里斯托弗的一样:活下去。克里斯托弗去世半年后,家人用筹措的资金在内罗毕市郊一砖一瓦地建造了一所新学校。这所学校给了那群孩子希望,让他们有机会不只为生存奔波,更能茁壮成长。如今你若是去参观这所学校,会看到纪念匾上刻着克里斯托弗最喜爱的一首歌的歌名—《别担心,开心点》。十年过去了,那些贫民窟出来的孩子里,已有人在曾医治过克里斯托弗的那家医院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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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多亏了他,我积极参与了提升公众对败血症认知的压力团体,我想让大家明白,败血症每年杀死的人比乳腺癌、肺癌和前列腺癌杀死的加起来还要多。[192]英国败血症基金会和全球败血症联盟在早期抗生素使用和政府支持方面做了大量努力,提升了世界范围内的败血症治疗水平。他们倡导的“小心败血症”运动旨在警告公众留意这一致命病症的早期症状。克里斯托弗对他周边人产生的影响,至今已使数千条生命得到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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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六章中,我们认识了史蒂文,他在当上爸爸五个月后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来回顾一下他故事的开端,我们用手触碰他的皮肤仍可感受到体温,但他确实已经“去世”。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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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吃惊的是,英国法律中并不存在对死亡的官方定义。我们只能参考一系列准则,其中包括皇家医学院的规定:[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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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意味着人类不可逆转地丧失了生存所必需的基本特征,因此,死亡的定义应该是意识能力和呼吸能力不可逆转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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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检查病人是否死亡时,每次都会履行同一个仪式。首先,我会对死者说话。在重症监护室里,无论何时看到病人,他们通常都双眼紧闭,要么是因为镇定药物,要么是因为自身疾病。但我仍然坚持对他们说话,向他们解释我的行为。让我们惊讶的是,数周乃至数月后,哪怕是病情最重的病人,在恢复意识后,也能回忆起只言片语。因此,交流永远都很重要。对我来说,这种对人的尊重即便在人死之后也应延续,哪怕再无对话可堪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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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病人问好,向他们介绍自己。我会告诉他们我要测量他们的脉搏,然后把食指和中指放在他们颈部的一侧,感受颈动脉那种特征性的跳动是否存在。与此同时,我将听诊器放在他们的胸口上,聆听第一和第二心音。然后等待。等待漫长、沉默又缓慢的五分钟。我就这样倾听着沉默,感受缺席的在场。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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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会察看病人的眼睛,打开我的笔形手电筒,将光亮照进幽深的黑瞳孔里。人活着时,黑色的瞳孔会对亮光做出反应,但人死后不会。瞳孔依旧放大,宛如黑色的大窗户,光也依旧能进去,但眼睛已不再望向远方。最后,我会用力按着眼睛上方的骨嵴,同时道声抱歉,但什么也不会发生。病人已经死了。对史蒂文做同样一套动作时,尽管他经历了严重脑出血,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的脉搏,听到他的心跳。但他同样已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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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医学研究者们获准进行一系列大脑测试,以证明针对严重脑损伤的进一步医学治疗是徒劳的。三年后,这些脑干测试的结果被并入死亡的概念内,因此,符合脑死亡标准的患者的确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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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干是大脑与脊椎之间长约七厘米的延长物,分为中脑、脑桥和延髓三个部分。脑干很小,却称得上大脑和整个人体的“主板”。它与基本生命功能(包括呼吸、咳嗽、代谢控制和心律)密不可分。没有了功能正常的脑干,人就不可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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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脑干结构处在特殊位置,大脑任何部位压力过大都有可能造成脑干衰竭。病变引起的压力传递会试图通过任何开口冲出颅骨,颅骨底部的枕骨大孔便成为最佳选择。由此,脑干的容纳空间便被挤压得一点不剩。随之而来的是供血不足,然后就是脑干缺氧和脑干细胞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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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们无法解决史蒂文面临的麻烦,他眼前的道路已经明晰。动脉瘤破裂后,灌入脑内的血液增加了他的颅内压力,并阻塞了脊髓液正常流动的小通道。脊髓液也积聚到他的脑室中,导致压力进一步增加。这迫使脑干朝着枕骨大孔边缘周围的硬脊向下挤压。一开始,血液无法流入脑干外层,导致血压波动巨大和心率不稳。之后,控制史蒂文眼睛反射的回路失效了。我们将亮光照进他眼睛时,他放大的黑色瞳孔没有收缩。然后,将疼痛感从身体传递到大脑的神经线路也已损坏。用力按压他的眉骨,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控制他咳嗽反射、咽反射的回路,以及他的平衡中心,甚至他眨眼的能力都出现了同样的损伤。再然后延髓中的呼吸中心失效,这意味着史蒂文再也不会产生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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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同事在与史蒂文的爱人交谈,告知我们所担心的最坏情况,与此同时,我在准备进行常规脑干测试需要用到的设备。我们遵循的是逻辑化和结构化的程序,且只能由资历最深的医生在两次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执行。我怀着极大的敬意,对这次测试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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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保证测试的先决条件都已满足。我们确保没有使用可能会影响测试结果的药物,并检查了史蒂文的激素系统是否有效运转,确保他的体温正常,仔细查阅他的脑部扫描图,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通过一系列测试,我们确定史蒂文可供检测的12组基础脑干神经中有9组已经失能。这种失能可以解释为何会出现我们留意到的一些现象,包括为什么史蒂文的眼睛不再对光有反应,为什么他不再咳嗽。在我测试每一组神经时,我的同事独自观察他身体的任何反应。只有当我们两人都明确同意时,这一特殊的测试标准才算达成。但9次神经测试史蒂文都没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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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继续测试的第二个阶段,我们将史蒂文的呼吸机完全暂停,这5分钟暂停时间漫长又寂静。我们每分每秒都紧盯着史蒂文的胸部和腹部,努力观察是否有呼吸迹象。与此同时,我们将一根细导管通入他的肺部,通过导管向他输送足够的氧气,防止缺氧对他身体造成进一步伤害。在这漫长的5分钟里,史蒂文一次呼吸都没有。第一组测试完成时,已经是晚上10
:34了。我和同事坐了下来,喝了口水,然后又回去从头再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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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组测试再次证实了我们通过第一组测试已经知晓的事实。迄今为止,在做过这样一次适当准确的脑干死亡测试后,我们从未发现恢复的病例。晚上10
:34,这个时间将被永远刻进史蒂文的生命之中。这是我们完成第一组脑干测试的时间。从法律上来看,这就是史蒂文的死亡时间。他的家人们接下来的行为十分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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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组脑干测试完成后,史蒂文的家人们聚在家属室里等待结果。家属室的墙壁已被悲恸、眼泪、失去的痛苦与愤懑所浸润。史蒂文的爱人身处家人的陪伴下,她已经猜到了结果。病人亲属往往会在我们未能确认结果之前,就预感到坏消息来临。我的同事欣斯顿医生向家属详细地解释了我们所做的两组测试。脑部出血带来的结果,令史蒂文符合脑干死亡的所有标准。史蒂文爱人的脸颊上落下了第一滴泪,然后她问:“他能帮到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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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史蒂文过世之前不久,威尔士关于器官捐赠的立法发生了改变。器官捐赠从一个“选择加入”的过程转变为“选择退出”的项目,也就是说,同意死后捐赠是合法的。尽管法律并没有将家人同意的需求排除在外,但已直接将器官捐赠议题带入了公众讨论之中,这也许是最大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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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干死亡能让病人有机会捐献理想条件下的器官。依据脑干测试标准已经死亡的病人可通过有计划、有组织且平静的手术来捐献器官,直到手术最后一刻血液都会持续流向身体组织。这给予了器官接受者获得功能良好、能改变他们命运的捐赠器官的最优机会。这也是任何人能送出的最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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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史蒂文的家人尽可能多的时间,让他们与一支专家团队讨论捐赠愿望。但他们的行为比这更勇敢。一部旨在唤醒公众关注威尔士器官捐赠合法化的纪录片当时正在同步拍摄,史蒂文的爱人怀抱着极大的勇气、尊严以及对他人的眷顾,准许拍摄团队将他们的家庭经历记录下来。12个月后,英国广播公司的纪录片《最伟大的礼物》播出,近50万人收看。这部纪录片第一次向公众展示了脑干测试的过程,我和欣斯顿医生向观众解释了测试背后的科学。该纪录片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不仅是因为它处理艰难议题的方式,也是因为它将为公众理解医学做出持续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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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过世24小时后,他送出的礼物让3位病人幸存下来:一位移植了史蒂文的肝脏、从此开始环游世界的男士,一位在肾移植名单上等待多年的女士,以及一个移植了史蒂文部分心脏的孩子。立刻转头看看你最爱之人吧,或许是你的儿女、你的父母。想象一下,当他们接到电话,被告知终于有了再活一次的机会,他们会有什么感受?这便是像史蒂文这样的人所做的贡献。再试想一下,接到的若是告知他们器官已被火化或埋葬的电话呢?器官捐赠不仅是最可贵的礼物,而且只有当捐赠完成后,它的价值才能体现出来。重症监护医学将推进这种最无私的人类行为。我们护理病人的身体,哪怕他的灵魂已经离去。我们保护他们的器官,确保这些器官会在数百英里之外的受捐者身上发挥最大效用。受捐者们可能与捐赠者从未谋面,但再活一次的机会将时刻提醒所有人,人性和医学已经走了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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