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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人更多地归属在一个专业学术群体内,其特点在于学术性,而不在于政治敏感度。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精进求索,用一种独特的协和方式面对专业、面对病人、面对自己,以及面对外界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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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群体内的协和处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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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妇产科专家宋鸿钊被当作反动权威拉去批斗,他站在高凳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但批斗会一结束,他马上戴着口罩回到病房。有一次,学生杨秀玉忍不住问他:“他们都批斗你什么?”宋鸿钊笑说:“我也没听清楚,我光顾着保持平衡来着。”身处在极端的荒谬之中,他还是尽己所能,保持了一个医学学者独立的内心世界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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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专家谈医学成才之道》中,因在研究绒癌方面取得成就而被评为院士的宋鸿钊,回顾了从1949年起的艰辛研究之路,感觉最大的困难是传统观念产生的阻力和人为的困难:“长期以来,恶性肿瘤有了转移,就是不治之症,医生不再治疗,这已成为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无可非议的事情。而绒癌这样高度恶性的肿瘤,有了转移还想治疗,又要保留病人生育功能,难为人们所理解,而只认为是‘痴人说梦’‘想入非非’和‘狂妄之举’,是个人名利思想作祟。因之,这一工作开始不久,即遇到阻力,不仅绒癌的病人难以入院,化疗后病人血象下降,需要输血,也被认为是浪费,发生了一些问题,更是备受指责和讽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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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研究时,疗效不够好,极晚期病人死亡多,有人造舆论说绒癌病房是“死亡病室”。研究绒癌在“大跃进”时才公开,后来取得一些成果仍被视若无睹,认为是虚夸的“大跃进”产物。后来许多事实让他们不能不信时,又说“这种肿瘤本易治疗,正巧你们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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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癌在1956年列入国家科研规划肿瘤研究专题,但到了1963年修订时,绒癌项目被取消,自此科研经费一无所有。在“文革”中,绒癌研究被诬陷为“拿病人做试验”,是“杀人的罪行”,研究被迫中断,一些重要研究资料丢失,用以试验的动物则被处死,一些可以救治的病人不幸死亡。这时的宋鸿钊最感谢的是病人,“他们及时给予鼓励,主动写了保证书,自愿配合治疗试验,有的病人不幸不治身死,家属不但无怨言,还含泪提出捐献病人尸体,进行解剖研究,尸检率高达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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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鸿钊的这篇长长的回忆文章,展现了协和为医的3个词:自省、专注和慈悲。在自省之中,是内化的自我审视、精神独立;在专注之中,有勤奋,有不断探究问题的精神,还有对病人的关注度;在慈悲之中,是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理解,对病人、对生命的态度。对于一个为医者来说,自省不断优化着他的关注领域,专注决定了他的关注深度,慈悲则是背景和色彩。最后产生的是整体内化的行动,一种清醒的理智,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为医者安身立命的生活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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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届的协和毕业生、中国著名热带病学家钟惠澜,虽然本职专业是热带病学,但在20世纪50年代,他就开始积极主张避孕,实行计划生育。即使在马寅初的人口观点遭到不公正批判时,钟惠澜仍直言说:“作为党的正直朋友,我坚持我的观点。”他受过政治冲击,但他说:“这算不了什么,我不还是政协常委嘛!该提什么意见不还是照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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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远离政治的林巧稚,在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中,被确定为“思想改造”的典型。但即使在运动的强大压力下,她依然尽己所能地做到平实、客观、理性,依然只谈她关心和了解的妇产科专业,没有违心地去揭发所谓老协和推行“美国文化侵略”的罪恶,没有违心地全部否定协和的历史。在1957年的风暴中,林巧稚在“大鸣大放”中,关心的是最实际的问题,即中国妇女的健康问题,她对放宽人工流产限制这样的专业技术性问题提出了意见。“文革”中,林巧稚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发配到绒癌病房做护工,清洗便盆、倒痰盂。满头白发的她默默地干着这些粗活,像看病一样认真。在艰难的日子里,她悄悄给已停职停薪的细菌学家谢少文送去一笔钱,用英语写道:“这不是钱,这是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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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协和人,自己心中有一套独立的标准,尽己所能,不为外界所动。他们要求的其实也很简单:做个好医生、给病人看病、追求专业、追求科学。也是因为评价标准可以非常客观,一位医生从本质上终极面向病人的反馈。在这种职业本质的追求和塑形下,自省也变为可能。曾研究过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医疗政策的戴维·兰普敦说,在1959年到1960年的“大跃进”期间,“医生工作的机构越是受人尊敬,他的专业地位越是以研究为导向,他就越少受到‘大跃进’运动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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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一定要看,病人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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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协和校友沙龙对话中,主持人问嘉宾沈悌:“协和的学生生活是非常充实的,老师的讲课又是那样令人陶醉。那在‘文革’期间学业有中断吗?听说在有非常热闹的政治活动时,您和一些同学还坚持去图书馆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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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悌回答:“当然中断了,从1966年到1968年几乎没有上过课。每天起床以后刷牙、洗脸,吃饭前要排队早请示,每天读报、讨论的就是最高指示。有时候最高指示半夜12点来了,我们就到天安门游行,一直走到北大,然后天亮再回来睡觉。不是大家热衷于政治活动,是形势所迫必须参加。但毕竟大家还都是学子,都是愿意学习的,只有个别人死心塌地闹‘革命’。当时我还是挺想念书的,也想学外语,就晚上到老楼西门的图书馆,先在门口看看报,表示关心政治,再看没有人,就进到楼里翻翻书,同学之间是要相互回避的,因为露馅儿要受批判。当时就是这么一个环境。但是有一个人特别胆大,就是谢少文老先生,他是我国微生物学的鼻祖,是在内科做到主治医生的时候转到基础学的。老先生是真的做学问,抗美援朝的时候上过前线,但在‘文革’时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要接受劳动改造去扫厕所。那个时期协和的厕所是几十年来最干净的。”说到这里,下面一片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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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又问:“那个时代的人在谈起前途的时候总说‘两眼一抹黑’,您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学习目的和未来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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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悌答:“老前辈张孝骞教授当时在协和医院扫厕所,我亲眼看见病人去跟他请教看病,老先生回答那些问题是要胆量的。让你劳动扫厕所你看病,这是不听从红卫兵的指示。但他还是不管这些。老一代的协和医生确实把这个职业作为生活中的第一件要事。饭少吃点没关系,书一定要看,病人一定要看。现在条件好了,但习惯仍然没变。现在协和的老一辈教授周末还是要到协和来,他觉得生活中缺了这一点就不行了,因为这样,所以协和专家才能够成为顶尖的人……”说到这里,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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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一定要看,病人一定要看”,这是排在老协和人生命中第一位的事。张孝骞在世时,虽已是医界泰斗,但他仍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胜过一个正在求学的大学生”。多少年来的星期天上午,他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在家的空闲时间里,他也总是读书。他擅长消化系统疾病,但对临床生化、临床免疫、内分泌、肾病等方面的新理论、新进展也常有涉猎,以追踪世界上的最新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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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0月21日,星期一,晴、西北风:上午赴院,颇觉空冷。在图书馆看了新书。下午看Hypertension Pt(《高血压病人》)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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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1月17日,星期一,晴、阴:上午赴院,与余光明共找关于Progressive Systemic Sclerosis[21]的文献,并讨论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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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月10日,星期日:上午步行赴院,先在图书馆看新书,后复几封人民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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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月26日:连日阅肝病的免疫问题,深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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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8月1日,星期三,晴、热(34℃)……开始读Cannon的The Way of an Investigator并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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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日:终日看Cannon的The Way of an Investigator,很有教益。因为做笔记,进度较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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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整日看Cannon的书,很多至理名言,做了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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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会元教授在张孝骞教授逝世后撰文回忆:“今日遗传学已经成为世界医界的热点。但早在‘文革’之前,协和的张孝骞,当时是内科主任,就意识到医学遗传学与免疫学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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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从事科学的人来说,方法要求客观,要求对工作专注,要求仔细权衡,要尽力发掘出相反的可能性,要求自我批评与否定。它不允许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考虑问题,也不允许因一时心血来潮抓住一点而不计其余。它的特异,就是怀疑与问难的态度,就是得出普遍性结论时的谨慎,就是下断语时不忘记说明限制和条件。“我,作为一个思考着的人,通过一种内省的行动,来关注对我本人的个体存在的理解问题,抓住事实的真相。”用这段话来说明协和人的自省和专注,也许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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