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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关的是,现在的大学比一两代人之前越来越专业化了。虽然大学教授的人数没有增加,管理者的人数和权利却增大了。因此,在招聘新人时,更少依赖个别教授的判断,而更多根据成绩的统计,如资助情况和论文水平。这也使年轻科学家更难逆着科学主流去开拓自己的新研究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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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公正地评价同行的工作,我们这些教授几乎总是反射性地党同伐异。即使我们上升到学术政治的高度,也常常免不了用单一的标准来评价一个科学家伙伴。在教授委员会和非正规讨论中,我们说某人“好”,某人“不好”,其实并不真的了解他们。个人一生的工作岂能简化为一句“老甲不如老乙好”?通常情况下,人们似乎更看重只靠聪明和勤奋就能取得的成绩,而不在乎探索性的思想或想象力。更重要的还是学界的风尚,谁要是忽略了它,就将断送学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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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和一个退休将军做项目,他曾领导过一个军官学院,后来成为一名商务顾问。他说与大学合作很伤脑筋。我问他问题出在哪儿,他说:“我们要向海军军官讲一个简单但基本的事情,那就是我遇到的大学管理者似乎没有一个知道,管理与领导是有重大区别的。后勤供给你只要管理就可以了,但在战场上你必须领导士兵。”我同意他的话。我读大学时,见过的管理比领导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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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当然不限于科学。课程计划和教学方法的改革步伐确实还很落后。任何改革的建议都需要经过全体教授的批准,而多数教授一般都看不到他们几十年的教学方法有什么错误。我以前听说过顽固的大学怎么改革。我很幸运走进了一个第一年就学粒子物理学的学院。这是很难得的。尽管量子物理学在80年前就取代了牛顿力学,北美的多数院校却仍然把量子力学推迟到第三学年,而且只给物理学专业的学生上课。因为我知道怎么讲一年级的量子力学,我在哈佛大学读研究生时就建议那么做。我得到了年轻教授格奥尔基(Howard Georgi)的支持,同意和我一起讲课。但课本由人文与科学系的主任决定。他告诉我,这跟我们的设想无关,只是因为它没有经过那些不能逾越的委员会。“假如我们让每个教授都教他想教的,”他说,“我们的教育就会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教育混沌是不是那么可怕;不管怎么说,哈佛大学还是没有为一年级学生开量子力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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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在美国拿物理学位的毕业生人数几十年来一直在减少。你大概认为这将缓解物理学职位的竞争。不是那样的,虽然本科生减少了,从发展中国家来的雄心勃勃的聪明博士却多了。同样的状况在其他发达国家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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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耶鲁大学负责调查这种现象的教授委员会的一员(后来也就不管了),有机会问一些离开物理学的同学,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他们提出的一个理由是,物理学课程令人生厌——第一年不过重复他们在高中学过的东西,没有一点儿像量子理论、宇宙学、黑洞等令人兴奋的题目。为了稳住物理学生的下滑,我曾向聘我的每所大学建议把量子力学作为一年级的课程。每次我都被拒绝了,不过有两次允许我做小规模的量子理论课程试点。试点是成功的,听过课的少数学生现在已经有了很好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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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在这儿讨论课程改革,但这个例子说明大学并未很好地起着创新机器的作用,哪怕只是革新落后科学80年的课程,他们也不敢冒一丝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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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科学家都悲叹各自领域的前进步伐。我认识几个生物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他们痛苦地抱怨好多机会被浪费了,因为他们系里当权的老科学家们已经丧失了当年新做博士时的胆略和想象力。从学术界的底层提出的好思想得不到足够的重视;相反,高层人物的思想却被抬得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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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考察助长这些风气的社会学,我们是不可能解决它们的。如果说我们物理学家自以为能解释基本的自然律,那么当然也该能理性地思考学术研究的社会学和那些令学术机构苦恼的阻碍科学进步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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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学”一词在弦理论家中间出现的频率高于我熟悉的任何其他科学家群体。它似乎是“群体观点”的简写。和年轻的弦理论家讨论问题的现状时,常听他们说“我相信这个理论,但我讨厌社会学。”如果你批评弦理论会议上报告的观点太局限,或者抱怨研究课题像走马灯一样变换太快,弦理论家会同意你的意见,而且补充说,“我不喜欢它,但那不过是社会学。”不止一个朋友劝告我,“群体已经决定了弦理论是正确的,你已经无事可做了。你不可能斗过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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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社会学家会告诉你,为了理解群体的作为,你必须考察权力。准对谁有权力?如何发挥那种权力?科学的社会学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它指的是成名的老科学家对青年科学家事业的影响。我们科学家说起它就感到不舒服,因为它迫使我们面对这样的事实:科学不全是客观和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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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相信我们还是不得不谈理论物理学的社会学,因为我们笼统称之为“社会学”的那些现象对它的进步起着很大的副作用。即使多数弦理论家都是真诚的人,怀着美好的科学愿望,但仍然存在一些社会学因素偏离了建立更大的科学共同体的理想。这已经在理论物理学方法中滋生了阻碍进步的病态。这个问题不在于弦理论是否值得做,值得支持,而在于为什么没有实验预言的弦理论能垄断基础物理学的资源,阻碍其他同样有前途的方法。有很好的证据说明,弦理论本身的进步也减缓了脚步,因为社会学限制了它要探索的问题,将科学进步所需要的具有想象力和独立思想的科学家挡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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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指出,理论物理学中总是存在主导的领域。有段时间它是核物理,接着是基本粒子物理学。弦理论是最近的唯一的例子。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主导的领域,也许物理学群体就是靠这种方式组织起来的。如果真是那样,我们需要考察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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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理论群体首先令外人关注的就是他们的自信。作为1984年第一次超弦革命的见证人,我还记得当年欢呼新理论胜利的感觉。“未来12个月或18个月,一切都会好的。”弦理论的新星弗里丹劝我,“趁理论物理学还有事可做,你最好赶紧进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还有很多人都断言事情很快就会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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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当然没有了结。但是,尽管后来经历那么多起伏,许多弦理论家仍然非常自信,既相信弦理论的真实,也相信自己比不能或不愿做弦理论的人更高明。对许多弦理论家(尤其是对过去的物理学没有记忆的年轻人)来说,简直不能理解一个天才的物理学家在面对如此良机时会选择做弦理论以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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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态度当然伤害了其他领域的物理学家。斯坦福直线加速器中心的粒子物理学家赫维特(JoAnne Hewett)在她的博客里表达了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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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有些弦理论家好狂妄,即使物理学家也没有那样的。有人真的相信所有非弦理论家都低他们一等。他们相互的推荐信都那么写,我也听人当面那么说……弦理论[看起来]是那么重要,似乎所有其他理论都该为它牺牲。这有两种表现:弦理论家们占据了太多的教授位置,有时根本和他们的能力不相称,而年轻的弦理论家通常没有受过良好的实验物理学的训练。有些人简直连基本粒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这两种表现都是我们领域的远忧。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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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维特博士描述的狂妄从一开始就是弦理论家群体的特征。钱德拉赛卡(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也许是20世纪最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喜欢讲一个故事。他80年代访问普林斯顿,人们为他获得诺贝尔奖举行庆祝会。在宴会上,他发现自己身旁坐着一个热心的年轻人。他以物理学家通常的方式开始了谈话,问他的邻座,“最近你做什么?”年轻人回答,“我在做弦理论,20世纪最重要的物理学进展。”接着,年轻的弦理沦家建议老钱放弃正在做的事情,改做弦理沦,否则他会像20年代那些没有紧紧抓住量子理沦的人一样落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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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老钱回答说,“我认识海森伯。我向你保证,海森伯决不会这么冒失地要人家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而去做量子理沦。他当然也决不会无礼地向一个50年前就是博士的老人说他就要落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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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与弦理论家打交道的人对这种超人的自信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论讨论什么问题,从来没人(除非是门外汉)提出理论可能根本就是错的。如果提起弦理论实际上预言了一个景观而没有任何预言,有的弦理论家会大谈如何改变科学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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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弦理论家宁愿相信弦理论太深奥而不被大众理解,也不愿考虑它可能真的错了。最近某个物理学博客上有个帖子,很好说明了这一点:“我们不能指望一只狗理解量子力学,我们也许正在接近人类对弦理论认识的极限。也许天外还有先进的文明,在他们眼里我们也不过像一群小狗,也许他们已经认清了弦理论,而且发展了更好的理论……”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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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弦理论家似乎毫不怀疑弦理论必然是正确的,虽然他们也承认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换句话说,弦理论将包容后来的任何东西。第一次听说这个观点时,我以为是个笑话,但再三的重复令我相信说话者是认真的。赛伯格(Even Nathan Seiberg,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著名理论家)在最近一次访谈中说(带着微笑),“如果[除了弦理论]还能有什么,我们会叫它弦理论。”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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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有一个相关的特征,就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对用其他方法研究弦理论声明要解决的问题的人,他们却没有一点尊重。实际上,弦理论家对弦论之外的东西通常并不感兴趣,也视而不见。和量子引力会议不同,弦理论会议从不邀请其他路线的科学家们提交论文。这当然只会强化弦理论家们的断言:弦理论是唯一给出正确量子引力结果的方法。弦理论家不尊重其他方法,有时简直到了蔑视的地步。在最近的一个弦理论会议上,剑桥大学出版社的一个编辑私下告诉我,有个弦理论家告诉他绝不考虑让他们出版他的东西,因为剑桥出版了一本关于量子引力的书。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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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理论家知道他们在物理学世界的主导地位,多数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说理论本身还不能证明,有那么多天才人物为它工作这个事实也足以证明了。如果你向专家针对弦理论的某个论断提出具体的问题,那么你大概自己都没明白,就会被人家看作不可理喻,不是一路人。当然,更开明的弦理论家并不是这样的——但是,当年轻的弦理沦家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和一个并不欣赏他的假定的人谈话时,你常常会看到一张拉长的脸,我已经见得太多了,想不见都不行。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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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理论的另一特征是,弦理论家与非弦理论家之间存在着明确的界线,这是其他物理学领域所没有的。也许你写过几篇弦理论的论文,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一定会被弦理论家们认同为他们的一分子。起初我感到很疑惑。我曾走过一条老路,尽可能地向不同的方法学习。我最初也看到了自己做的事情,甚至包括量子引力,原来就是为了解决弦理沦的一个未解问题——使它成为背景独立的形式。最后,有朋友告诉我,要想被弦理论群体认同——这样才有望做出成绩——你不但只能做弦理论,而且要做弦理论家们正在做的特殊问题。我想我的朋友大概没意识到那么做会伤害我的判断力,侵犯我的学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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