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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68 似乎存在两种对立的科学观。一种认为科学是叛逆者的领地,所谓叛逆者,就是那些有着宏大新思想的人,他们奋斗一生就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是伽利略神话,今天在几个令人敬慕的大科学家的奋斗中,如数学物理学家彭罗斯、复杂性理论家考夫曼(Stuart Kauffman)和生物学家马格里斯(Lynn Margulis),还能看到那神话的影子。另一种观点则把科学看成保守的、一致的共同体,几乎不能容忍丝毫的对正统思想的背离,而将创造的能量输入业已确定的研究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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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70 从某种意义说,两种观点都是对的。科学既需要叛逆者也需要保守者。乍看起来者似乎矛盾。一个蓬勃发展多个世纪的事业怎么会让叛逆者与保守者共存呢?诀窍是这样的:让叛逆者与保守者一辈子在科学共同体里做对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个人的内心里做对头,一辈子不得安宁。但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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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72 从每个科学家都有自己的声音看,科学是民主,但它绝没有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则。而且,虽然每个人的判断都得到了重视,但共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我的专业的大多数人都去迎接一个我不能接受——即使有好处也不愿接受——的研究项目,我还能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吗?答案是,民主不仅是多数人的法则。在多数人法则之外还有着意识和伦理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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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74 于是,如果我们要说科学不仅是社会学,不仅是学术政治,那么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关于科学是什么的概念——要符合(而且超越)科学是人类的一个自治群体的思想。要说哪个特殊的组织形式或特殊的行为对科学好或坏,我们必须有一个超越普遍事物的价值判断的基础。我们必须有一个能脱离多数而不会被说成是怪人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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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76 我们先把费耶阿本德的问题打碎成几个简单的小问题。我们可以说当科学家对问题达成共识时科学就进步了。这种事情发生的机制是什么呢?在共识达成之前常有争论。不同的意见对科学进步起着什么铺路的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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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78 为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应该回到早年的哲学家们的观点。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维也纳发生了一场叫逻辑实证主义的哲学运动。逻辑实证主义者提出,断言只有在被世界的观测所证实后才成为知识。他们称科学知识是这些被证实的命题的总和。当科学家做出能检验而且确实得到检验的断言时,科学就进步了。他们的动机是摆脱形而上学的哲学,那种哲学已经充斥了空洞无物的大书。在这一点上他们部分成功了,但他们谨慎的科学特征没能持续多久。很多问题出现了,其中一个就是,在观察与陈述之间不存在铁定的对应。最简单的观察里也溜进了假定和偏见。将科学家的言论打碎成与被剥夺了理论的观察相对应的小原子,是不现实的,甚至也许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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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80 当实证论失败时,哲学家提出科学进步是因为科学家走上了通向真理的路线。科学方法的建议是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和奥本海默(Paul Oppenheim)等人提出来的。波普尔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科学进步在于科学家提出了可以证伪的理论——就是说,他们做出了可以被实验否定的陈述。在波普尔看来,理论永远不可能被证明是正确的,但如果它经受了很多试图否定它的试验,那么,我们就开始有了它所包含的真理——至少在它最后被否定之前。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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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82 费耶阿本德的哲学起步就是攻击这些思想。例如,他证明否定一个理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就在一个理论似乎已经被否定以后,科学家还会坚守它;他们只需要改变实验的解释就能做到这一点。他们也会挑战自己的结果。有时这会终结一个理论,因为它确实错了。面对明显的实验矛盾而坚守一个理论,有时竟然是正确的做法。你怎么知道自己处于哪种状况呢?费耶阿本德认为,你不可能知道。不同的科学家抱着不同的观点,让运气来证明自己。没有一个普遍的法则能告诉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抛弃或维护一个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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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84 费耶阿本德证明,科学家会在紧要关头打破法则而取得进步,这就从总体上攻击了方法决定科学进步的思想。而且,他还指出——在我看来是令人信服的——如果总是遵照“方法的”法则,科学可能停滞不前。科学史家库恩从另一个方面攻击了“科学方法”的思想,他说科学家在不同的时候用着不同的方法。但他不如费耶阿本德激进,他想提倡两个方法:“正常科学”的方法和科学革命的方法。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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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86 另一个批判波普尔思想的是哲学家拉卡托斯,他指出在证伪与证实之间不存在像波普尔假定的那么大的不对称。如果你看见一只鲜红的天鹅,你也不大可能放弃说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理论;你反而会去找出一个为它涂颜色的人。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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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88 这些论证给我们留下几个问题。第一是科学的成功还需要解释;第二是(波普尔强调的)不可能区分物理学和生物学等科学与其他自称为科学的信仰体系——诸如马克思主义、巫术和智能设计。141如果没有这种区分,那么可怕的相对主义就可能溜进来,一切关于真理和实在的断言都一样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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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90 虽然我和许多实践的科学家一样相信我们不追随单一的方法,我也相信我们必须回答费耶阿本德的问题。我们可以从科学在人类文化中的作用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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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92 科学是人类文化的工具之一,自史前时代起,它就随人类自身所处状况应运而生:我们可以梦游无限的空间和时间,无限的神奇和无限的美好,终于发现我们身处几个不同的世界:物理世界、社会世界、想象世界和精神世界。我们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我们在长期寻找工具,让它赋予我们把握形形色色世界的力量。这些工具现在叫科学、政治、艺术和宗教。现在,它们像远古时代一样,也赋予我们把握生命的力量,形成我们希望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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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94 不论它们叫什么,从来没有哪个人类社会没有科学、政治、艺术和宗教。在石壁画着古代猎人的洞穴里,我们发现了有一定模式的石头和骨头,说明古人以14、28或29为一组计数东西。考古学家马沙克(Alexander Marshack,《文明之根》的作者)将这些解释为月相观测。142它们也可能是早期节育方法的记录。不论哪种情形,都说明人类在2万年前就用数学来组织和概化他们的自然经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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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96 科学不是发明的。随着人们发现了工具,学会了将物理世界带入我们认识领域的活动,科学也随时间进化着。于是,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是因为自然就是那样的——也因为我们就是那样的。许多哲学家错误地去寻求科学为什么卓有成效的解释,还想将它用于任何可能的世界。但不存在那种东西。如果幻想有什么方法能在任何可能的宇宙发挥作用,那么它就像一把试图让任何动物都舒服的椅子:在多数情形都只能是很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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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398 实际上,有可能证明这句话。假定科学家像一群在乡下找最高峰的瞎子。他们看不见,但可以凭感觉确定哪条路向上,哪条路向下。而且他们还有带声音的高度计,可以告诉他们所处的高度。他们在最高处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所有方向才都会向下。问题是,可以存在多个高峰,如果你看不见,那就难以确定你是不是爬上了最高的那个峰。这样,是否有办法让瞎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高峰,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这是数学家经常研究的问题,最后证明是不可能的。计算机科学家沃尔波特(David Wolpert)和马克雷迪(William Macready)确立的“没有免费午餐”定理说,在每个可能的景观中,没有什么办法能比随机游走的结果更好。143想让策略的效果更好,必须知道景观的一些东西。这种策略在尼泊尔也许成功,但在荷兰可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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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00 因此,哲学家不能发现解释科学行为的普遍策略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确实发明了一些策略,但与科学家的实际作为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成功的策略是随时发现的,它们是与个别的科学实践密切相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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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02 一旦我们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认定科学开拓的那些自然特征。最重要的特征是,自然是相对稳定的。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很容易设计一些结果可以重复的实验。情况不一定都这样,例如,在生物学中就不是,而心理学就更不是了。但在实验可以重复的领域,通常都用定律来描述自然。于是,物理学的实践者们从一开始就对发现一般定律感兴趣。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存在基本定律;对我们的科学实践来说,关键在于是否存在那样的法则,我们可以靠自己制造和掌握的工具来发现和模拟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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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04 我们碰巧生活在一个方便我们理解的世界,而且一直是这样的。从我们以一个物种出现以来,就轻易发现了许多规律,如星空和季节,动物的迁徙与植物的生长,以及人类自己的生物周期。我们学会了通过在兽骨和石头上留下记号来记录这些规律,将它们联系起来,发挥它们的作用。今天,我们用巨型望远镜、强大的显微镜和越来越大的加速器做实验,也不过是在重复我们一直做着的事情:用掌握的技术去发现我们面前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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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06 但如果说科学存在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规律的世界,那么它的特殊表现形式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特殊性。特别是,我们善于从不完备的信息得到结论。我们不断地观察世界,预言它、判断它。那是猎人的做法,也是粒子物理学家和微生物学家的做法。我们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信息来完全地证实我们的结论。要成为一个好的生意人、好的猎人、好的农民和好的科学家,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会凭直觉进行猜想,能在有限的信息未形成完整证明的时候自信地行动。正因为这一点,人类才成为如此成功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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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08 但这种本领付出了很高的代价,那就是我们很容易欺骗自己。当然,我们知道很容易被别人欺骗。人们很容易相信谎言,因为它很有效。毕竟我们只能根据不完备的信息得到结论,因而在谎言面前实在软弱无力。我们的基本态度只能是信任,如果要求证明所有的东西,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也就不可能做任何事情——不能走下床,不能结婚、交朋友或加入任何组织。没有信任,我们就会成为孤独的动物。语言之所以行之有效,因为我们多数时候都相信别人告诉我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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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10 但同样重要而且令人清醒的问题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欺骗自己。我们不仅欺骗个人,也欺骗整个群体。群体容易轻信某些在个人后来看来明显是错误的东西,这种倾向确实很可笑。20世纪的一些最悲惨的事情就是因为好人上了坏领导者的当。但达成共识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只有那样猎人才能收获,部族才能躲避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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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12 所以,一个群体要生存,就必须有纠错的机制:长者让年轻人不冲动,因为他们从自己的漫长经历明白了犯错误是多么容易。年轻人挑战几代人的信仰,因为那些信仰已经落伍了。人类社会能进步,就是因为它学会了既要叛逆也要服从,发现了在漫长岁月里平衡两种品性的社会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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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14 我相信科学就是那样的一种机制。它是孕育和激励新知识发现的方式,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它更证明是有效的揭露谬误的一整套技艺和实践。为了不断克服我们自欺也欺人的固有倾向,科学是最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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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945416 从这段概说我们可以看到,科学与民主有相同的地方。不论科学群体还是更大的群体,都需要达成结论并根据不完整的信息做出决定。在两种情形,信息的不完整都将引发不同观点的派别。不论科学的还是非科学的社会,都需要解决纷争与调和不同意见的机制。这种机制需要我们揭露错误,允许用新的方法去解决难解的旧问题。人类社会有很多这样的机制,其中有的依靠武力和强权。民主的最基本理念是社会只有在和平解决纷争的情况下才能运行最好。因此,科学和民主都痛感我们欺骗自己的倾向,也都乐观地相信我们作为一个社会能改正错误,使我们在整体上越来越比任何个人更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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