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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术界,评价你的人几乎毫无例外都比你老,比你有权力。从你大学第一堂课开始到你做教授申请基金资助,都是如此,我不想贬损那么多同行评议人所做的艰苦工作,多数都是真诚的。但里面存在一些大问题,关乎物理学在今天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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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评议在无意中产生一个负面结果:它很可能成为一种老科学家强迫年轻科学家的机制。这种事情太明显不过了,可我奇怪为什么很少有人讨论它。体制的建立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老科学家能给有前途的年轻人提供好机会,而将没有资质的人赶出科学共同体。如果有明确的标准和方法以确保我们客观公正,那当然是好的。可至少在我工作的部分机构,这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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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详细讨论过,不同类型的科学家在为理论物理学做着贡献,他们有不同的优势和弱点。然而,很少有人承认这一点;相反,我们只是简单说谁“好”谁“不好”——就是说,同行评议就基于这样一个简单而显然错误的假定:科学家可以像楼梯那样分出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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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我在耶鲁大学当助理教授,当我看到第一批推荐信时简直不敢相信。一封好信可能会包含大量信息,而且尽量写得很委婉,大量心思都放在最后一段,通常是对候选人进行比较:“此人比A、B和C好,但不如E、F、G和H。”现在我已经读过几千封推荐信了,至少一半都有那种句子。那些年里,有几次我成了ABC。我同意“此人”比我好——事实上他们也做得很好。但如果研究表明这些排序多半不能预言真正的科学成功,我也毫不奇怪。如果我们真想用好人,就必须开展这种研究。自然有不少例子,拔尖的博士后或助理教授没能做多少事情,也没获得终身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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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对偏见没有惩戒的措施。一个教授写信偏袒他自己的学生或追随他的研究纲领的人甚至他本国的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我们可以看出(或笑话)那种露骨的夸张,但没人觉得稀罕。那不过是体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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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科学家愿意推荐一种鉴别年轻科学家的基本法则,就是看那个年轻人会不会令他们想起当年的自己。如果在某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那人一定就是好的。坦白地说,我知道我为此感到内疚。如果你想聘用更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会把他们选出来。如果你想在和我迥然不同的人中进行选择,而他们做的事情我又不在行,那就不要相信我的判断。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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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对我们这些想做到公正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指南或训练教我们如何公正。从来没人忠告我应该如何写或解读推荐信,我也没见过有什么指南告诉我们如何判别本人或他人意见中的偏见或敷衍。我在许多招聘委员会做过事,但从来没人像告诫年轻人那样指导我如何评价相关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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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晚宴上,我问其他行业的人是否有过这类训练。那些不做研究但负责聘用或指导别人的人,都参加过几天培训,学习如何消除等级影响、鼓励思想的独立性和多样性、认识和避免偏见和不公正。他们都明白“注意倾听组织内的每一个声音”,从候选者指导过的人和指导过候选者的人那儿寻求评价,从而“360°地审视候选者”。如果说律师、银行业者、电视制作人和报刊编辑都需要人事决策的指南,为什么科学家就自以为能自动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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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糟糕的呢。在正式推荐信背后,还要和专家进行一系列私下的非正式谈话:“你对某某的看法如何?你认为我们应该录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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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谈话很坦率,没有一点儿客套。这并不算坏事。很多人想揽些事情,显得乐于助人,但多半不讲什么客观。特别是,在这种情形,如果你想利用这种体制帮助你的朋友和朋友的学生,不需要付一点儿代价。成名的专家推举他们自己的学生和博士后,无原则地夸奖他们,贬低他人(特别是对手的学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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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这些坦白的交易中,也很少听到真正的反面意见。当人们没有好消息报告时,常常就说,“让我们继续吧。我没有意见。”或者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没有激动。”但有时候也会有人说某某“绝对不行!”“别那么说”,“你没开玩笑吧?”或斩钉截铁地说,“除非我死了!”据我的经历,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因为候选者属于下面3种情形之一(通常是其中的两种):①女性;②不是白人;③不随主流而做自己的研究。当然,有时女性和黑人也没遭人反对。但在我的经历中,这些候选者都是死抱着既有的研究纲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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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学家们在激烈争论,为什么在物理学中妇女和黑人不像在其他同样有挑战性的领域(如数学或天文学)那么多。我相信答案很简单:公然的偏见。任何人,如果和我一样在招聘委员会服务过多年,却看不见行为中的赤裸裸的偏见,那他要么是瞎子,要么是骗子。因为要替人保密,我不能举具体的例子,但有几个详细的研究报道过这样的故事。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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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本该想到这个领域的偏见有那么强烈。很多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过去不也是长着粉刺的懵懂小男孩儿吗?他们不是在他们得意的战场(数学课)上报复过那些夺走女孩儿的四肢发达的家伙吗?我也算其中之一,总要做点儿事情出来,至少要让那些家伙们吃点儿苦头——那完全是为了自信。不过我还记得对自己的代数能力颇为得意,我敢说,至少我本人深信数学技能是男人的天性。可为什么有那么多女性没有多大困难就能聘为纯数学家呢?因为如果你在数学中做出了优秀成绩,大家都能看得清楚。定理要么证明,要么没有证明;而理论物理学家高低的评判却十分模糊,随处都有偏见。例如,要区分好的理论家与自负的理论家,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还注意一点,虽然天才的女音乐家历来就有,但是,只有当乐团让候选者隔着屏幕演奏时,录用的女性人数才大幅度增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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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才有了所谓“平权运动”。在我的所有经历中,我从没看见哪个妇女或黑人是通过平权行动计划被聘用的,他们并不需要——就是说,他们已是不容争议的最好申请者。当招聘委员会不完全由白人组成时,就没有人指责公然的偏见了,于是我们可以放宽平权行动。事实上,与众不同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做出了令男性老物理学家不满的事情——是不会被录用的。平权行动是为了外表不同的人,如黑人或女人。但对那些只是思想不同的人——拒绝主流方法而偏爱自己思想的人呢?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们平权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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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许多参与同行评议的人都怀着美好的愿望客观公正地选拔人才。当其他条件都相同时,我们选择更值得的候选者。就是说,在年龄和背景相当的、做相同研究项目的白人中间比较,我们的体制一般会选择更聪明、更用功的人。但问题是,在达到“同等条件”之前,我们必须做很多选择。在决定之前,那些选择的过程都是政策性的。这是有权势的老科学家向年轻科学家施加影响的基本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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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导致强力舆论的形成,老科学家通过它来确保年轻人走他们的路。发挥这种权力有几个简单方法。例如,教师职位的候选者需要很多人(都比他更有权威)为他写推荐信。如果有一封评价不那么好的信,就可能令他失去机会。当我第一次面对那么多推荐信的时候,简直不知所措。其实,从三四封信就肯定可以看清候选者的情况。可为什么名牌大学却要十封、十五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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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理由就是,目的不仅仅是要聘用好科学家。招聘委员会、教授、系主任心里都装着别的目的,就是提升本系的地位(其实能保住现有地位就算幸运了)。我说的是比青年科学家的前程更有分量的东西,因为一个系的地位靠的是很多排名,而排名却由外人根据基金资助和论文引用数量的印象来评估。系主任和教授们不得不关心这个,因为这些事情直接影响经费的多少,关系到他们自己作为管理者的前程。于是,最重要的是聘用可能赢得大量资助的人。这对那些做大项目的人有直接的好处,但不利于想启动新项目的人。要来更多的推荐信,你可以看出举足轻重的老科学家是如何评价候选人的。于是,目的不是要找人来做好科学,而是要他来在短期内提升本系的地位。难怪招聘委员会不会为长远的问题伤脑筋,不会去考虑候选人是不是有创造性的思想,能在20年后产生影响;他们只需要知道有十几个老科学家看好某个候选人,说他是他们群体的拔尖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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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了得到那么多信,你必须参与重大研究项目。如果你的项目很小,能评价你的高层人物还不到10个,那么你就只好请别人来评价,他们也许不赞同你做的东西,或者他们的项目正和你的在竞争。于是,只有靠人数来说话了。显然,大研究项目占尽了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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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机制无疑便宜了弦理论,而要探索其他研究纲领的人就难了。最近,《纽约时报》有篇文章说,“科学家们还需要发展更完整的东西,他们原来以为那些碎片最终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理论。不过,弦理论家们正在接管通常属于成功的实验家们的果子,包括联邦的资助、崇高的奖赏,还有大学的终身教授位置。”在同一篇文章里,还引用了格罗斯(现在是圣巴巴拉加州大学卡夫利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的一句话:“如今,如果你是一个不错的青年弦理论家,那你算是赶上了。”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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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要批评弦理论;弦理论家的行为不过是任何主流研究项目的做法。问题是我们的决策体制太容易受某些激进研究项目的摆布,却不管它的结果如何。同样的体制也曾一度妨碍过弦理论家。正如记者陶贝斯(Gary Taubes)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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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8月4日,我和德鲁约拉(Alvaro de Rujula)在CERN的小酒吧喝啤酒……他预测90%的理论家会做超弦及其与超对称的联系,因为那是很时髦的。当他明确表示这种情况不妙时,我问他愿意做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把话题岔开了。“必须记住,”他告诉我,“对超弦理论的发展最有责任的两个人,即格林和施瓦兹,曾花了10~15年的时间系统研究当时并不时髦的东西。实际上,人们都在嘲笑他们的固执己见。所以,当人们想说服你应该做最时髦的课题时,别忘了最大的进步往往是那些不做最时髦的事情的人取得的。”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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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一个名牌大学的系主任讨论过这种状况,他很懊悔在20世纪80年代初没有说服同行录用施瓦兹。“他们认同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理论家,”他说,“但我没能说服他们,因为他们说他太痴迷,除了弦论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我说服不了我的同事们录用任何不做弦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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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起和派斯(Abraham Pais)讨论过这些问题,他是粒子物理学家,也是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传记作者。我们在纽约洛克菲勒大学时常在一起午餐,他是那儿的教授,而我也在那儿工作过。“你也无能为力,”派斯告诉我,“我那时也这样,他们都是婊子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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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派斯扯远了。我没有说人,而是说我们该怎样构建科学的决策,保证促进科学进步所需要的那些科学家能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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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体制对物理学危机还有另一点重要影响:技术娴熟而缺少思想的人比有自己思想的人更有机会,因为简直没有办法衡量那些独立思考的人。这种体制的建立不仅是为了做常规科学,也为了确保常规科学就是大家做的。我研究生毕业申请第一个工作时,就明白这一点了。一天,我们正在等申请结果,一个朋友走过来,很焦虑的样子。原来是一个老同事要他告诉我,我可能没机会得到任何工作,因为我无法和别人比。如果我想工作的话,就必须停止自己的思想,做别人做的事情,因为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拿我与同行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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