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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肯定认为孔多塞感受到的痛苦是一种最没有必要的困扰。他可能会建议孔多塞不要追究到底谁才是众望所归的人选,或者不要考虑民众到底希望哪一位候选人当选,而应该认真研究我们如何定义哪位候选人是民众的选择。对待民主问题的这种形式主义观点,在当今这个自由世界十分盛行。在遭到质疑的佛罗里达州2000年总统大选中,由于“蝶形选票”的设计容易误导选民,导致棕榈滩县有几千名选民本来要投阿尔·戈尔一票,结果却把票投给了改革党“传统保守派”候选人帕特·布坎南。如果戈尔得到了这些选票,他就有可能在佛罗里达州的选举中获胜,甚至当选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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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戈尔与这些选票失之交臂,而且他没有对此提出异议。美国的选举制度就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产物:它关注的是选票上的标记,而不是这种标记的含义,即选民的意图。孔多塞希望我们关注选民的意图,而我们(至少官方)却根本不考虑选民到底想要什么。孔多塞还希望我们关注支持拉尔夫·纳德的佛罗里达人,而我们推测(似乎理由非常充分)大多数佛罗里达人对戈尔的支持度超过小布什。因此,我们认为,根据孔多塞公理,胜利者将是戈尔,因为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比小布什强,而且有更多的人认为他比纳德强。但是,这些倾向与我们的选举制度无关,因为我们把在投票站收集的纸条上出现频次最高的标记视为民众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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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选票统计数据本身也引起了争议。那些打孔不彻底的选票,即所谓的孔屑未完全脱落的选票,该如何计票呢?从海外军事基地邮寄的选票,有的无法确定是在投票日当天还是之前寄出的,又如何处理呢?为了尽可能准确地统计出真实的票数,佛罗里达州各县的计票工作需要重复进行多少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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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最后一个问题争论不休,直到美国最高法院做出判决。戈尔的团队曾经要求完成选举工作的各县重新计票,佛罗里达州高等法院也表示同意,但是美国最高法院对此予以否决,并把最终计票结果定为小布什以537票领先,判决小布什在该州的选举中取得了胜利。计票次数越多,结果应该越准确,但最高法院认为,这不是选举的最高目标。他们认为,只有一部分县重新计票,这对那些没有重新计票的县是不公正的。该州应该采取的做法不是尽可能准确地计票(统计真实的得票情况),而是遵守选举制度这种形式上的协议。用哈代的话说,这种协议会告诉我们应该判定哪位候选人为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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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具一般性的意义来看,法律上的形式主义自认为是对程序、法规的坚持,即使(或者说尤其)在这些程序、法规违背常识时,他们也不会放弃这种坚持。法官安东尼·萨卡里亚是法律形式主义最坚定的倡导者,他直言不讳地说:“形式主义万岁!只有形式主义才能决定一个政府实施的是法治,而不是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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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卡里亚看来,如果法官试图了解法律的意图(精神),他们肯定会受到偏见与欲望的误导。最好的做法就是坚持遵守宪法与法规的规定,把这些规定看成公理,然后通过逻辑推理等手段做出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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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刑事诉讼问题上,萨卡里亚同样笃信形式主义。他认为,从本质上讲,只要符合审判程序,法庭做出的任何判决都是公正的。他对2009年特洛伊·戴维斯(Troy Davis)一案做出的判决就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这种立场。萨卡里亚认为,在已经宣判被告犯有谋杀罪之后,即使9名指证他的证人中有7人推翻了自己的证词,被告也无权要求新一轮的证据听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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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最高法院一直认为,宪法绝不会禁止对经过完整、公正的审判并被判有罪,但之后成功地让人身保护法院相信他其实无罪的被告执行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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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卡里亚的原文对“绝不会”一词进行了加粗处理,同时为“其实”一词加上了醒目的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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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卡里亚指出,对法院而言,重要的是陪审团的意见。如果陪审团认为戴维斯犯有谋杀罪,那么无论他是否杀了人,他的谋杀罪都会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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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萨卡里亚不同,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并不是一位形式主义的坚定倡导者,但他对萨卡里亚的观点总体上是持赞成态度的。2005年,他在正式就任首席大法官之前的参议院听证会上以棒球比赛做类比,描述了自己所从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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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应遵循法律的旨意,而不是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官就像棒球场上的裁判,不是规则的制定者,而是规则的执行者。裁判与法官的作用至关重要,要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但是,这种作用是有限的。大家想看的是球赛,而不是裁判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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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罗伯茨的这个观点与“棒球裁判之父”比尔·克莱姆(Bill Klem)不谋而合。克莱姆在美国棒球联赛中担任裁判有将近40年的时间,他曾说过,“最优秀的裁判应该让球迷不记得球场上有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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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裁判并不像罗伯茨与克莱姆认为的那样只能发挥有限的作用,原因在于棒球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运动。大家看一下1996年美国棒球联赛决赛的第一场比赛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比赛双方是巴尔的摩金莺队与纽约扬基队,比赛地点是纽约的布朗克斯棒球场。金莺队在第八局快结束时领先扬基队,这时,扬基队的游击手德瑞克·基特打出了一记长距离腾空球,球飞向金莺队的中继投手阿曼德·班尼特兹(Armando Benitez)一侧的右外场。这一次击打非常漂亮,但是没有超出中场手托尼·塔拉斯科(Tong Tarasco)的范围,他在球的下方准备接球。突然,坐在露天看台前排的12岁的扬基队球迷杰弗雷·梅耶(Jeffrey Maier)从栅栏上探出身,将球拨进了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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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特知道这个球不是本垒打,塔拉斯科、班尼特兹还有5.6万名扬基队球迷也知道这个球不是本垒打。在扬基队球馆中唯一没有看到梅耶探身拨球的人,也是唯一能决定这次击球分数的人,就是裁判里奇·加西亚(Rich Garcia)。加西亚判定这个球是本垒打,基特也没有纠正裁判的判定,他慢条斯理地上垒,比赛打成了平局。没有人认为他应该提出异议,这是因为棒球比赛是遵循形式主义的运动,裁判的判定就是最终结果,不可以有任何异议。克莱姆说过,职业裁判员最直言不讳的本体论立场宣言就是:“在我做出判定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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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但是幅度不大。2008年以来,如果判罚存在争议,球员和裁判可以要求观看录像回放。这种做法有利于裁判做出正确的判罚,但是,很多忠实的棒球迷却认为这有悖于体育精神。我赞同这种观点,我想约翰·罗伯茨也会跟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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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萨卡里亚的法律观(他在“戴维斯”一案中的观点是少数人观点)。我们在前面讨论“阿特金斯诉弗吉尼亚州”一案时就已经知道,宪法中“残酷和非常”等文字为我们的解读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如果说伟大的欧几里得公理也语焉不详,我们又怎么能指望开国先驱们不犯类似的错误呢?律师、芝加哥大学教授理查德·波斯纳(Richard Posner)等现实主义法学家认为,最高法院在判决时绝不会像萨卡里亚所说的那样顽固地遵循形式主义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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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法院同意受理的大多数案件都非常难以定夺,根据传统的法律推理是无法做出判决的,因为这种推理非常依赖于宪法与法规的条文以及既往同类案件的判决。如果依靠这种从本质上讲属于语义分析的方法就能做出判决,这些案件在州高等法院或者联邦上诉法院就可以审理完成,不会引起争议,也不会被提交到最高法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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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波斯纳的观点,被提交到最高法院的那些案件是无法通过法律推理解决的。帕斯卡发现无法通过推理证明上帝是否存在,现在,法官们也面临同样的情况。然而,就像帕斯卡说的,我们不能选择放弃,同样,无论传统的法律推理方法是否奏效,法院都必须做出判决。有时,法院会采取帕斯卡的方法:如果无法通过推理判决,就力求取得最佳结果。波斯纳认为,“布什–戈尔选举”案就采取了这种司法程序,萨卡里亚也表示同意。波斯纳指出,他们做出的判决并没有在宪法或者判例中找到真正有效的依据。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考虑,即避免选举陷入长时间的混乱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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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主义被自相矛盾的阴影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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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主义简洁明了、毫不花哨,对哈代、萨卡里亚和我这样的人来说极具吸引力。看到一套严格的理论杜绝了自相矛盾的情况,我们就会感到心情舒畅。但是,始终如一地坚持这些原则并非易事,而且未必明智。如果法律条文可能导致荒谬的判决,就连法官萨卡里亚也会偶尔做出让步,将这些条文抛到脑后。同样,无论科学家们声称自己要坚守哪些原则,他们都不希望受到显著性检验的严苛限制。假设我们同时做两个实验,一个实验测试在理论上有效的治疗措施,另一个测试死掉的鲑鱼是否会在浪漫的照片面前产生情绪变化。两个实验都取得了成功,p值为0.03,但是,我们不会对这两个结果采取同样的态度。在得出荒谬的结论时,我们会以怀疑的眼光详加审视,而把规则抛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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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界最伟大的形式主义大师是德国数学家戴维·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1900年,希尔伯特在巴黎国际数学大会上提交的23个数学问题,为20世纪的众多数学研究指明了方向。即使100多年过去了,人们仍然极为推崇希尔伯特。任何研究,只要与他的这些问题有一点儿相关性,都会受到人们的关注。有一次,我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遇到一位研究德国文化的历史学家,他告诉我,当今的数学界非常流行凉鞋加短袜的搭配风格,原因就是希尔伯特曾经热衷于这种装扮。我无法验证这是否属实,但是我觉得它非常可信,而且与希尔伯特的影响力持续时间之久这个事实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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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尔伯特提出的这些问题中,有些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有些问题,例如涉及最密集的球状填充的第18个问题,直到最近才有人找到了解决方法;还有些问题至今悬而未决,很多人正在孜孜不倦地试图解决它们。如果有人能解决第8个问题,即黎曼假设问题,就可以得到克莱基金会100万美元的奖励。但是,伟大的希尔伯特至少犯过一次错误。他在第10个问题中提出,应该存在某种算法,对于任意方程式,都能告诉我们该方程式的所有根是否都是整数。20世纪六七十年代,马丁·戴维斯(Martin Davis)、尤里·马季亚谢维奇(Yuri Matijasevic)、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茱莉亚·罗宾逊(Julia Robinson)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指出这种算法是不存在的。(世界各地的数论学家因此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这个研究领域浸淫多年,如果有人证明某个形式主义的算法可以自动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可能会感到很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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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伯特的第二个问题比较另类,因为它研究的并不是数学本身的问题,而是通过这个问题,对数学领域中的形式主义研究方法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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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研究某一门科学时必须确定一系列公理,对该科学的基础观点之间存在的各种关系给出准确、完整的描述。同时,在这个科学领域中,只有从既有公理出发经过有限步骤的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才会被视为正确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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