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113346
因此,要在心灵上保持始终有“空地”可退,就必须破执迷。执迷什么呢?执迷关联事物,也即执迷于角色生活。而这在根本上意味着,要在心灵里承担起死亡而守护着独立的自身存在。这种觉悟着死亡的自身存在,是最大的精神空地,它使我们从一切可能的关联场合,从一切可能的角色生活中退出来成为可能。退此空地,任何时候都是“海阔天空”,因为立此空地,万物各归其位而为自身,于“我”并无关碍。但“无关碍”并非无意义。因为承担着死亡的自身存在绝不是一种空寂或麻木无谓的存在,相反,这是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的自由存在,是使人开辟出其一切可能生活成为可能的存在。只是对于这种独立自主的自由存在,只是在这个空地上,一切事物才能最真实、最客观地显示其意义来:不仅关联事物的存在有意义——但只具有相对意义,或说,关联事物的意义是相对的——而且无关联物的存在也有意义,并且是绝对的意义。
1701113347
1701113348
所谓无关联的事物也就是各归其位的事物,就是在自己位置上作为自身存在的事物。一切关联物都是功能性的存在,而非自身存在。事物的这种非功能性的自身存在,只有对于觉悟着死亡而独立存在的人来说,才存在、才有绝对的意义,而对于角色之人则没有意义。对于急行军的士兵来说,谁会去在意矗立路旁的树木?谁会去聆听淙淙流淌的小河?对于桥梁建造者来说,森林里的树木等于不存在。同样,也只有当我们能退守独立的自身,我们才能理解无关联角色的他人的存在,即他作为一个人自身的存在的意义(尊严)。对于片面地陷于角色生活的人来说,他无法避免“势利眼”,因为他总是从功能的角度去理解、看待他人存在的价值或意义;他无法理解一个人一旦退出了角色,不再有“功能价值”之后,这个人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
1701113349
1701113350
格拉辛这个普通人之所以对行将就木的伊凡·伊里奇采取了与众不同的态度,不在于别的,恰恰就在于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他地位卑微,从来没有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位置、重要的角色等着他,他也从来没想过或不敢想有朝一日要占据什么重要位置,充当什么重要角色。因此,他也从来没有体会到那总是高于他人、优越于他人的“私人尊严”。然而,正因为如此,他首先不是生活于角色中,首先不是作为一个角色而生活,而是作为一个人生活,他首先体会到、觉悟到的不是“私人尊严”,而是作为一个个人的尊严。因此,他不掩盖人的生活(存在)的真相:“我们都是要死的。”
1701113351
1701113352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都是要死的。”但是,知道人人有死,并不等于觉悟了死。当格拉辛那样说时,他并非只在概念上或经验上明白“人人有死”的道理,而是以自己的整个生命觉悟着死亡,承担着死亡,从死亡这种可能性存在的角度,去理解自己在世间的生活(存在),从这种角度理解世间的事物。因此,他始终是作为一个非角色化的人存在,作为独立自主的自身存在。所以,他始终以一种恬静、坦然的姿态面对一切,以带着忧思的欢快做着一切。对于他这种非角色化的人来说,头等重要的就是维护人的生活:使一个人的生活维护为一个人的生活。因此,当那些生活角色化了的人们因担心照顾病人会耽误“要事”而苦恼不安时,格拉辛却悉心体贴地为伊凡·伊里奇做着一切,并且认为这是“应当的”,于他并非麻烦,也不耽误他什么事情。放弃病人,无视人的绝对尊严,在他看来,才是最严重的耽误。
1701113353
1701113354
在这里,格拉辛生活的核心首先是承担起人的责任——维护人的绝对尊严。这一责任高于一切法律责任或角色责任,只有根据这一责任才能评判人的一生是否活得适当,是否按应当的方式生活。如果说,格拉辛为病人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动了伊凡·伊里奇,那么,格拉辛那种以人的责任为核心的非角色化生活,他那纯真无欺、坦然自若的生活“态度”,对一生均在角色中的伊凡来说,则具有启示性意义。因此,随着对自己一生检讨的深入,伊凡·伊里奇有一天在瞧见格拉辛那张因服侍病人而显得疲惫的脸时,他突然想到:“实际上我的一生,我那有意思的一生是否会都错了呢?”(第十一章)在不久前他还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突然想到也许是真的——他的确没有像他应该的那样生活。他的工作、他的一生、他的家庭以及社会、职位的利害关系,这些都可能是错的。他曾竭力维护这些,现在他忽然醒悟自己所维护的一切如何微不足道,根本没有什么可维护的。“这一切是可怕的弥天大谎,隐瞒着生死。”(第十一章)他还从妻子、同事、医生的言行中进一步看出了自己想法的正确性:“错了,你直到现在所过的生活,都是虚假的,是欺骗,连生死都不让你看清楚。”(第十一章)
1701113355
1701113356
为什么伊凡·伊里奇从格拉辛身上醒悟到自己生活的虚假性?为什么伊凡从他妻子的言行中进一步证明了自己想法的正确性?因为格拉辛以人的最高责任为核心的非角色化生活本身,就具有永恒性,具有绝对的价值。格拉辛这个人是会死的,但他的这种非角色化生活却是永恒的、绝对的。而伊凡·伊里奇一生的生活却一直是角色中的生活,他所做的一切,是他作为关联中的角色所做的一切,他所维护的首先不是作为一个人的责任,而是作为角色的利害关系;而他与他人——妻子、女儿、同事、医生的关系,首先也是一种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关系,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相对于格拉辛那具有绝对价值的非角色化生活来说,就如他们为他所做的一切一样,都是角色之间的一种功能交换,甚至连相互间说话的语气、神态都是一种角色对另一种角色所特有的。而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微不足道,是那样虚假。所以,他从格拉辛那里首先觉悟到自己生活的虚假性之后,又从他妻子的言行中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想法。
1701113357
1701113358
从另一角度说,伊凡·伊里奇一生作为角色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无视死亡、忘却死亡的情况下进行的,不仅如此,这一切又反过来促使他更深、更固执地掩盖死亡,掩盖人真正的正当身份——独立自主的自由(身)存在,从而完全卸去了人的神圣责任:维护自由与自身。只有人的正当身份,人的神圣责任能保证生活的真理(实)性和永恒性。在这个意义上,忘却死亡的生活犹如海市蜃楼,是一个幻景,虽然可能很美丽,却只是临时的、短暂的。
1701113359
1701113360
真实而永恒的生活只能是一种承担起死亡,从而承担起自身存在的神圣责任的生活。而所谓承担起死亡,也就是觉悟着死亡,在意识中把死亡展开而置身其中,从而从这种死亡觉悟,从死亡这种在意识中显现的可能性理解自己的存在。这也就是我在第一节里所说的“提前进入死亡”或叫“生死轮回”、“出生入死”。也就是说,真实的生活在“生—死轮回”中。
1701113361
1701113362
1701113363
1701113364
1701113366
站在未来的立场上 人要不死,又将如何?[28]——纪念波伏娃
1701113367
1701113368
对于人类而言,不管个体间的生命轨迹多么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归宿,那就是终结。人,是会死的。这是所有人的共同命运。对于这个命运,没有人能够抗拒,然而,又几乎没有人没有抗拒过。克服死亡,抗拒会死,即便不是所有人的追求,也是许多人的向往。人们是如此不愿面对死亡,接受会死的命运,以至于害怕死亡,逃避死亡,厌恶死亡,成了人间的世情常态。
1701113369
1701113370
对会死的抗拒,在根本上意味着对长生不死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如此普遍而强烈,不仅蔓延在每个人的梦想里,而且穿越千古,绵延在整个历史里;不单激发了无数寻仙觅道的故事,更是催生了种种丹道与方术。不死,被想象为如此美好的事情,以至于会死被视为人的一种厄运,是上天(帝)对人的一种惩罚。
1701113371
1701113372
然而,人们很少认真设想一下:人要不死,又将如何?当然,简单设想是很容易的,比如说,人要不死,地球会装不下等等;但是,这个问题并非简单的是一个存在的外在条件问题,而是涉及我们的存在本身的问题:存在的方式、存在的意义以及存在的希望。
1701113373
1701113374
这里,我们可以分两种情况来讨论:所有人都不死,或者只有少数人,比如只有你一个人不死。
1701113375
1701113376
如果所有人都不死,那么,情形会如何呢?首先我们会发现,先生与后生、前辈与后辈的差别将不再有意义。作为后辈,他不再有未来的优势:他不可能比前辈拥有更多机会经历、参与、见证未来事件和未来幸福,因为前辈与后辈一样拥有无尽的未来;他的历史视野、理论深度、知识结构也不可能比前辈更先进,因为前辈永远与后辈一起参与知识的更新、视野的拓展。只要愿意,一个千岁前辈与十几岁后辈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接受最新知识,并没什么荒谬之处。相对于后面的无限岁月,一千与十几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1701113377
1701113378
同样,作为前辈,他也不再有过去的优势:他经历、参与和见证的往事,并非不可重演,并非不可再来一次甚至几次。如果你非常喜欢三国时代,并且很想拥有曹操的经历,以便体验与袁绍鏖战于官渡的冒险,与孙、刘对峙于赤壁的刺激,那么,在无限岁月里,你完全可以找到同好一起重演一次三国时代大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这并不耽误你什么事,在这没有尽头的岁月里,你没有什么事是急需去做的,演上一百年的戏算得了什么?因此,对于3世纪的三国事件,21世纪的你并非只有听的份儿,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重复它们。我相信,不死的人类在生活中把三国风云重演一遍,要比会死的人类在戏剧、电影里把它再现出来容易得多、从容得多。
1701113379
1701113380
这意味着,历史上可以有无数个曹操、刘备和孙权,有无数个三国时代,而这进一步意味着,三国之后未必就是归晋,而是仍可以回到三国,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回到春秋、战国。实际上,如果人是不死的,那么甚至于不可能有夏商周,乃至秦汉晋隋这些朝代的更替。更进一层说,人要不死,人类将没有时间,没有历史。因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因而也就没有真正的开始与终结。真正的开始是不可重复的,而不可再来,也才有真正的终结。但是,在人人不死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可以在其等待与希望中打开并完成一切可能的意志和行动,因为他有无限的岁月。不管他人的意志与行动多么坚强伟大,多么辉煌耀眼,你也同样能够拥有那样的意志与行动。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利用取之不尽的岁月来培养、造就那样的伟大意志,做出那样伟大的作为。这意味着,一切创造,都是可重复的。于是,不仅没有真正的开始和终结,而且也没有真正的伟大,因为一切伟大一旦成为人人可为的事业,它也就不再伟大。
1701113381
1701113382
没有开始与终结,则意味着没有时间与历史,因为时间和历史既要有起源性的开始,也要有超越性的终结。
1701113383
1701113384
我们平时总在计算时间,通过计算时间来调整、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之所以计算时间,根本上而言,恰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时间有限。如果每个人的时间取之不尽,我们又何必总是带着疲倦的神情来去匆匆?我们又何妨不找个温馨的地方睡上五十年,让布满血丝的双眼恢复纯真与澄明?每个人之所以总要“抓紧”时间,就在于对每个人来说,时间总是有限的。
1701113385
1701113386
这个有限的时间就在于从无到有与从有到无之间。有限时间的有限性就有限在它在有无之间。如果说从无到有是起源性的开始,那么,从有到无则是超越性的终结。虽然我们每个人可以借助思想(意识)提前进入死亡,通过“出生入死”而往返于有无之间,但是,在有无之间的这种循环,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每次循环都有新的内容,都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前提,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开始。因此,我们每个人在有无之间的每次循环固然是每一次新的开始,但是,这种开始并不是对最初的开始的重复。这意味着,我们有绝对的开始,正如我们有绝对的终结。所谓绝对终结,也就是说,我们一旦拥有了它,我们也就失去一切所有。我们在绝对开始处开始了我们的有,开始了我们的存在,在绝对终结处,失去了我们的一切有,失去了这个世界。
1701113387
1701113388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真正的开始并不是历史—考古学意义上的遥远起源,而是当下对自己从无到有的觉悟,更确切说,对自己从无被抛入有的觉悟。我们每个人并不从远古开始我们的存在,而是从每个人自己那不可预测、不可把握、不可透视的意识有所显现—有所意愿开始自己的存在;并且也只是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存在,我们才会有起源意识而去追问历史—考古学意义上的起源,从而才有历史学意义上的“过去”。如果我们不能从自己的意识的有所意识(显现)而给出当下,不能从我们的意志的有所意愿(选择)而开始存在,我们也就不会与遥远的过去建立起联系;过去于我而言是封闭的、不存在的。我之为我,每个人之为每个人,就在于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无,这就是意识。意识的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就是我们每个人从无到有的开始。由此,我们也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是有他者在的世界,我的存在总是面临着那不可归结为我而大于我的他者在。这意味着,我们从无到有而开始的存在,打开并维持着一个他者的维度。简单说,我的存在是一个有他者维度的存在。打开他者维度,在根本上也就是打开过去的维度,打开起源的维度。他者指示着我的起源,提示着我与远古岁月的关联。
1701113389
1701113390
所以,如果没有我们从无到有开始自己的存在,我们甚至无法打开过去,我们的存在甚至也就没有过去这个维度。但是,当我们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地开始我们的存在时,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给出了某种希望,我们处在某种期待中。而让自己处在某种期待中,不是别的,正是打开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存在有一个尚未的维度,是一个敞开的不确定性。这表明,没有开始我们自己的存在,我们也就没有将来。因此,从根本上说,我们之所以有时间,我们之所以在时间中存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们是从无到有,从意识开始了我们自己的存在。
1701113391
1701113392
但是,我们不仅能够从无到有,而且也能够从有到无。我们背负的意识之为无,不仅在于它是一个不可被完全窥测与规定的深渊,而且在于它是对终结即会死的觉悟。对死的觉悟或领会,让我们在死作为事件到来之前就能从一切有中解放,从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中退身,回到意识之为无本身。了断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终结这个世界的一切希望,才能越过这个世界而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希望。这样的终结,才是具有超越性的终结,它使我们的存在既有真正的完结,又有真正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希望。
1701113393
1701113394
这一方面意味着,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有限的世界,一个需要抓紧的世界;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我们总要退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出路的——完结它而开始全新的历程。正因为有出路,有全新的希望,这个世界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并且也才是可以忍耐的。换言之,有彻底终结这个世界的出路,有完全摆脱这个世界的全新希望,也就获得了以超出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眼光来理解、审视 世界的可能,这个世界的一切事件与过程也才获得某种意义与方向,并因而才展现为“历史”,而不只是没有方向的、可以不断重复的事件堆积。
1701113395
[
上一页 ]
[ :1.7011133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