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126409
1701126410
然而,在这个时候,奥古斯丁对弃绝骄傲(而不是弃绝财富)的强调,标志着一个重要的转变。我们需要思考一下这一转变。在阿拉里克于410年攻陷罗马城之前的年代里,一种非常经济化的财富观正在激进的基督徒中流传。这种观点导致了对财富本身的恐惧。在伯拉纠派的激进著作中,这种观点表达得非常引人注目。总之,关于财富的传统共识正在变调,变得更加激烈、更有对抗性。所有富人都面临着成为“恶”富人的威胁。奥古斯丁针对的就是这种思潮。在教会中,他再次为“善”富人找到了位置。他的办法是赋予善富人一种新的作用。他们要在等级严明的社会中充当柱石,为上帝更大的荣耀发挥作用。富人可以清清白白地保持财富与权力的优势,但其存在必须符合一个前提:在运用它们的时候,不能怀着破坏性的傲慢。一旦顽固的骄傲立场被摒弃了,财富和权力就可以用来促进基督教社会的和谐,没有消极的影响。
1701126411
1701126412
实际上,他的意思就是要改变善富人的定义,首先将他们看成掌握权力的人。善富人不仅是懂得奉献的人,也是懂得如何掌权的人。对于奥古斯丁,权力就意味着秩序。在他的思想世界中,秩序在社会的每个层次上都是靠铁腕的统治来维持的。家长们统治子女和依附者;城市的领导者统治本城的人民;帝国的官员与将军统治臣民与士兵;高居巅峰之上的是基督教皇帝,他奉上帝之命统治着社会,要是没有皇帝,社会就有可能无法无天。
1701126413
1701126414
按照这种等级化的社会观,善富人也应当成为善的统治者。这一转变对未来的影响很深远。从查理曼开始,那些研读过奥古斯丁作品的教士都会认识到,这一神学纲领属于一个尽管差距悬殊但相当内聚的社会,这个社会和读者自己身处的封建世界不无相似之处。真正重要的是权力,而不是金钱。哪怕再大的权力,也被要求在上帝之前放下身段,也要经常谦卑地听取弱者的心声,并且保护他们。[45]
1701126415
1701126416
这是一场思想的旋风,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奥古斯丁的表达也是很清晰的,因此,描绘奥古斯丁的言论并不困难。但对历史学家来说,相对更有难度的是如何重返现场,评估在希波和迦太基的教堂里初次聆听奥古斯丁的人有何反响。
1701126417
1701126418
奥古斯丁有意避免将富人与穷人完全对立起来,这是每个听众都会马上注意到的。他表明,身为大家的主教,他将信众团体当成一个完全民主的心灵的团体,而信众团体直接处于上帝的凝视之下。身为主教,他管的就是罪孽。奥古斯丁决心不偏不倚地对待富人与穷人的罪孽。团体的每个成员都在犯罪,只不过他们造孽的方式有所不同:
1701126419
1701126420
兄弟姐妹们,请你们留意。在听我布道的全体信众当中,会有多少富人?……要是到那里去的(下地狱的)富人和全人类当中的富人一般少,那就好了! [46]
1701126421
1701126422
呜呼!他还坚持,地狱的容量是很大的,整整一个阶级都装不满。听了《福音书》中的这段话,穷人可能兴高采烈:“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马太福音》19:24)
1701126423
1701126424
听说富人进不了天国,他得意忘形地放声大笑。他说:“我能进!这些破衣裳会保证我进天国。那些殴打我们、欺压我们的家伙,就进不去。”
1701126425
1701126426
不过,就算是乞丐,也要当心点:
1701126427
1701126428
那种人(恶富人)肯定进不去。但你也要当心,看看自己到底进不进得去。虽然你是穷光蛋,但你也可以是贪婪的。有没有可能,你虽然承受着谋生的压力,心里却燃烧着贪婪的熊熊火焰? [47]
1701126429
1701126430
强调内在的思想状态最重要,在奥古斯丁的伦理思想中,这就是中心。但在教会里,这一坚持也起到了一定的制约作用。奥古斯丁想要告诫他的信徒,不要仅仅根据外在的社会地位来论断富人。
1701126431
1701126432
富人的口头禅就是“你这个恶心的奴才”!这句话听起来很傲慢。但要是不说这种话,他就有可能管不好自己的家业。情况经常是,恶语相向至少要比一顿痛揍更管用。他之所以说这种话实属情非得已,因为他必须保持家中的秩序。但是,请他不要真的这么想。请他不要将这种话深藏在自己的内心中。请他不要在上帝的耳前和眼前这么说。 [48]
1701126433
1701126434
奥古斯丁所描述的专横霸道的习惯也属于一种权力的语言。在基督徒的布道词中,很少有人如此轻柔地论断这种权力的语言。对于富人的暴饮暴食,情况也相似。像安布罗斯这样的基督教道德家,早就对有权有势者的这种突出劣根性抓住不放了。他们的思路遵循了一种源远流长的哲学与医学传统,对耽于酒食的“恶”富人持否定态度。[49] 与其相比,奥古斯丁认可过量的饮食,认为这是一个阶层的习惯。他在4世纪90年代拟定了修行的《规程》。出人意料的是,他是柔和地对待富人的弱点的:他们需要精细的食物、高档的衣服、特殊的工作。在布道词中,他同样宽容了他们的弱点。过量的饮食是个毛病,但是与严重的罪孽相比,它是可以容忍的——只不过仅限于当下而已。上帝的恩典究竟会不会消除这种特别的坏毛病,一切有待时间的检验。[50]
1701126435
1701126436
“让他们做善事来露富……乐意与人分享”
1701126437
1701126438
身外的财富怎样才能得到宽容,奥古斯丁在布道词中做了非常清楚的说明,这在其他地方是罕见的。富人们光是在口头上自称他们内心是充满善意的,这可是不够的:
1701126439
1701126440
上帝做证,我可从来不会忘乎所以。虽然我也会大喊大叫甚至出言不逊,但神知道我的良心是好的。我说那些话,只不过是因为必须负责,而不是因为我自命不凡。
1701126441
1701126442
奥古斯丁并不接受这样的借口。他指出,保罗说的不只是“嘱咐那些今世富足的人不可自傲”(《提摩太前书》6:17),他们也应当慷慨大方。
1701126443
1701126444
那好,下一句是什么呢?“让他们做善事来露富。”……这不能是你躲在门背后的勾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么做了,要么就是没有……“让他们做善事来露富,让他们乐善好施,乐意与人分享。”(《提摩太前书》6:18)……如果富人们已经这么做了,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末日到来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坐在方舟上……他们不会成为被洪水毁灭的一部分。 [51]
1701126445
1701126446
那些听奥古斯丁布道的人重温了一种由来已久的说法。这种说法出自传授生活智慧的《提摩太书》,该书被认为是保罗写的。《提摩太书》的要求并不是很苛刻,它并不要求彻底放弃财富,而只是提醒富人尘世的财富转瞬即逝,并且劝他们大方一些——“乐善好施,乐意与人分享”。接着,奥古斯丁又非常明确地告诫他们,光是大方,还是不太够。他清清楚楚地说明,他们应当因哪些理由而做出奉献。在本章的结尾,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行善的理由,并且看看按照奥古斯丁的观点,又有哪些类型的赞助其实会妨碍行善。
1701126447
1701126448
“只为虚荣,一掷千金”:迦太基与403年的赛会
1701126449
1701126450
奥古斯丁的布道词从来不是自说自话的书斋作品。弗兰索瓦·多尔保的发现说明,论述贫富关系的布道词(我们刚引述的那些)是一场宣传战役中的一部分。在403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奥古斯丁在迦太基发动了这场战役。[52] 在他进行这些布道的时候,城市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在10月26日至11月1日期间,负责皇帝崇拜仪式的祭司们要在迦太基碰头,举行一场一年一度的赛会,表达非洲各行省对皇帝的无限忠诚。祭司中的某些人并不是多神教徒,这个职位是一种荣誉性的头衔,基督徒也有可能担任。但是,这些祭司在一年一度的迦太基聚会上提醒人们,北非的上层社会仍然基本上是市民文化的,而且非常世俗化。[53] 这个社会沉浸在追求荣耀与地位的观念当中,一切都以传统为圭臬,和基督教毫不相干。
1701126451
1701126452
迦太基赛会的规模仅次于罗马城赛会。赛会有一种表演的模式。西玛库斯为他儿子举行的赛会(就在几年之前,于393年和401年在罗马城里举行)只不过更加奢侈一点儿而已。世俗权力举办的一些仪式留存至今,基本上保持着原汁原味,在整个4世纪都没什么变化。在非洲范围内,要数这种赛会声势最大,最赤裸裸地违背基督教的观念。赛会的开场是所谓的“猎兽”,就是像斗牛士那样与野兽搏斗。然后是各种滑稽的舞蹈。高潮是赛车比赛。最后一个重要项目是庄严地授予明星选手昂贵的袍子。[54]
1701126453
1701126454
这种赛会涉及各种深刻而严肃的问题。当赛会在圆形剧场中进行的时候,负责皇帝崇拜的司铎们要头戴金质的冠冕——上面画着皇帝,为帝国的安全、非洲的丰收、城市永葆幸福而宣誓。迦太基的神灵仍然被视为一种神秘的力量。虽然没有血祭了,但对这种神灵的记忆依然鲜活。在迦太基的剧场、圆形剧场和竞技场里,这种神灵都充满了震慑性力量,仍然在主导一年一度的盛大赛会。[55]
1701126455
1701126456
这种赛会被认为是铺张浪费的。因为提供了慷慨赞助而走上破产法庭,是多么有面子啊![56] 这就是“只为虚荣,一掷千金”的时候了。对于这一套,迦太基和各个行省的城市精英都乐此不疲。正因如此,奥古斯丁才要为了反对赛会而布道,一讲就是好几小时,持续好几周。
1701126457
1701126458
我们对这种赛会的了解完全依赖于奥古斯丁的布道。通过他的讲述,我们不难想象赛会的奢侈浪费。和西玛库斯一样,奥古斯丁完全知道大型赛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和西玛库斯一样,他也知道,不同于表面上的样子,赛会本身并不一定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成功;尽管富人们总是那么说,但赛会其实也不一定会给富人们造成沉重的负担(见第4章)。对于奥古斯丁来说,真正的问题在于,赛会恰恰是最切合他关于施舍的逻辑的。在富人们走进教堂的时候,他推销了一种奉献的模式,但赛会刚好是他的模式的对立面。他所批判的,不只是因赛会而流失的大笔金钱,金钱流走的方式和方向,也是问题。
[
上一页 ]
[ :1.70112640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