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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筛酒时,笑着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的。我只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着:“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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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罢!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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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逗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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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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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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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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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信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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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返故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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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穿背心的,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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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学生们看。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什么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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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的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几堆的行李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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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了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底柳行李底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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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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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室外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陌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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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了,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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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好了。”我答应着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馔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斋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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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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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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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复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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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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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功夫深了的结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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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喜欢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着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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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着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画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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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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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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