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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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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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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复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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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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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功夫深了的结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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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喜欢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着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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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着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画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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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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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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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在天津,他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着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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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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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的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甚么牵挂呢?他就到日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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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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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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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的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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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远的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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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着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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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首凄婉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对那时他自己的描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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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外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沉,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浜、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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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来上海,因为江西的信没有到,客居无事;灵山寺地点又在小南门,离金洞桥很近;还有,他晓得大南门有一处讲经念佛的地方叫做“超尘精舍”,也想去看看,就于来访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门一带去寻访。跑了许久,总找不到超尘精舍,他只得改道访城南草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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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晓得!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而所谓超尘精舍,正设在城南草堂里面!进内一看,装修一如旧时,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与栏杆,加了新漆,墙上添了些花墙洞。从前他母亲所居的房间,现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里做课了。近旁的风物也变换,浜已没有,相当于浜处有一条新筑的马路,桥也没有,树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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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转角上一家旧时早有的老药铺,药铺里的人也都已不认识。问了他们,方才晓得这浜是新近被填作马路的,桥已被拆去,柳亦被斫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开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还是别的缘故,把它送给和尚念经做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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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讲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兴奋得很,说:“真是奇缘!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呵!”其“无穷”两字拍子延得特别长,使我感到一阵鼻酸。后来他又说:“几时可陪你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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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午谈到四点钟,我引他们去参观学园,又看了他所赠的《续藏经》,五点钟送他们上车返灵山寺,又约定明晨由我们去访,同去看城南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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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九点钟的模样,我携W君、C君同到灵山寺见弘一师,知江西信于昨晚寄到,已决定今晚上船,弘伞师正在送行李买船票去,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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