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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满怀深厚的佛学修为说:“诸法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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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主任给了你一个白眼:“既然你不存在,你领谁的工资?还不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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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赶紧解释:“虽然无我,但我领的是那个六大无蕴聚合体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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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财务主任的佛学修为也不错,说:“六大五蕴随缘聚合,刹那间因缘生灭,此时之我非彼时之我,上个月的你是一个你,现在的你早已经不是那个你了,你领谁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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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怎么办呢?工资就不领了吗?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都在等着你这点工资过日子呢。只见你豪气顿生,气壮山河地说:“任你说破大天来,反正不发工资我就赖着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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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我”观念确实很难让人接受,而且佛陀的“无我”理论又很难说得自洽——佛陀是承认轮回的,也是承认业报的,那么,是谁在轮回,谁在承受业报呢?这问题是避不开的,就算佛陀当初可以把它归入“无记”,悬置不理,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大约在阿育王的华氏城集结上,佛教僧侣们就干脆把帘子挑开,对“无我”问题展开了一场公开大辩论。当然,照例是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其中认为“我”真实存在的人已经不在少数,这就导致了佛教的第二次部派大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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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另一面是,中国传统里一直就有善恶报应的说法,比如这样很著名的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看上去像是出自明清时代的劝善文,摆明了是和尚的口吻,其实却是《周易》里的话。而且像《左传》、《尚书》也有不少类似的观点流传。所以,当佛教传入中土之后,对于“诸法无我”大家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于是,汉魏年间翻译佛经的时候,“无我”是被翻译成“非身”的——“无我”是说人的肉体的精神全都是虚幻不实的,“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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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仅仅否定了肉体,至于灵魂,人死了灵魂还在,轮回于六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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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灵魂不灭的观念在佛学中被称为“神我”观,毫无疑问是属于异端邪说的,但很无奈的是,广大人民群众就是把这个异端邪说当作正牌的佛教理论来信仰的。许里和讲过中国和印度的一项国情差异,说中国人普遍关注今生今世的可得见、摸得着的结果,而“在印度佛教中几乎不存在这个‘功利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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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再看:善恶报应的说法是中国本土早已有之的,六道轮回是印度传统早已有之的,灵魂不灭的神我观念既是两国传统所共有,又是佛陀所反对的。我们也学学陈寅恪对“身是菩提树”那几个偈子的分析中介绍过的高僧剥洋葱的方法,把洋葱一瓣一瓣地剥到最后,发现里边空无一物:许多人认为的佛教最典型的观念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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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完洋葱之后,我们再来思考慧能所谓的佛性问题。想想看,所谓佛性,是符合“无我”的这一法印呢,还是更贴近“神我”的异端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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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孔大还是城市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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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问题是:佛性到底是什么?——慧能在这里应该讲得很清楚了。这问题如果只听一家之言,确实简单明了,可如果本着兼听则明的精神,再考察一下佛性论的理论源头,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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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这个不受印度正宗佛学待见的概念在中国南北朝时代的佛教界却是一个热门话题。《涅槃经》就重点讲过佛性,前文已经说过,慧能受的佛学熏陶里是有这部经典很大一块立足之地的。在南北朝时代,研究佛性问题的专家、专著不在少数,说什么的都有,争论之激烈甚至引发了宗派分裂,前边讲过的竺道生遭到僧团的驱逐也是因为在佛性问题上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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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题到了唐代也没解决,到底在“正信的佛教”里佛性应该是什么意思呢?唐僧上西天取经的一个主要动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佛性问题的分歧,这才寻求原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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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了很多很多年,专业术语和逻辑思辩搞了一大堆,单是想想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佛性的性质还没论清,“谁有佛性”的问题又被提上日程了。前边已经介绍过的,一阐提,也就是断了善根的人,是没有佛性的,后来“人人都有佛性”的革命性观点终于占了上风,但由此而发展下来,又不断出现与时俱进的新问题——各派高僧大德法相庄严地辩论着“猪狗牛羊有没有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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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猪狗牛羊也是有情众生,也在六道轮回当中打转,有朝一日也是可以觉悟的。大乘高僧们立志普度众生,按说猪狗牛羊也在被普度的众生之列。为什么我们很少听说某位高僧如何度化一只猪的故事,大概是沟通上的技术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这似乎又从另一个方面反证了所谓“不立文字”在其字面意义上的荒谬性:如果佛法全靠传心而抛弃语言文字的话,那么,度化一只猪和度化一个人应该不会分别很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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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俱进是没有止境的,继猪狗问题之后,高僧们又在争论:植物有没有佛性?一枝花、一棵树,有没有佛性呢?——这个问题比猪狗问题更加深奥,因为首先要解决植物在轮回当中的位置问题。但这还不算最深奥的,接下来的问题是:石头瓦片有没有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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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看到,佛性论问题是中国佛教史上长久以来都歧义纷纭、争论不休的。慧能在大梵寺说法,一开始就抛出“人人都有佛性”的观点,我们现在看起来好像平淡无奇,其实还原到当时的背景来看,这就要算是理论前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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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个观点还只是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以来无数种佛性观点其中之一而已,后来南宗禅大兴,慧能的观点才压倒一切,成为人们心目中佛教理论的一个常识。当然,流行只能说明符合大众口味,并不意味着流行的观念就是真知,流行的东西就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但在宗教领域里,究竟什么才是真知却是说不清的。那么,就听听慧能自己的论证好了,看他是如何证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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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难为慧能前辈了。天才的文盲到底也是文盲,而且慧能并没有接受过佛教那些严格的逻辑训练和学理研究,他不是唐僧那种学问僧,搞论证是不在行的。那就不让慧能搞论证,可是,他怎么就知道人人都有佛性呢?他怎么就那样笃信不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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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就是相信。而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讲,需要的是精神导师斩钉截铁的论断,而不是饱学之士审慎严谨的分析。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说话的艺术,尤其在面对很多听众的时候,说话越武断、越极端,就越容易煽动情绪、引起信任。而讲话者的一般情况是:学问越大,说话越保守;学问越少,说话越武断。武断可以唤起激情和信任,而保守则反之。而领袖人物,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宗教领袖,唤起大家的激情和信任的能力是非常必要的,具有这类素质的领袖也就是韦伯所谓的卡里斯玛型的领袖,火上浇油的是,当大众聚合为群体的时候,很容易被感染,却很难被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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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当时佛教界繁琐的理论辨析的背景下,慧能占了文盲的优势:想问题不想那么复杂,简单明快,并不较真,专家们可以找出他一大堆漏洞,但老百姓觉得很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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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含气势的武断语言往往是成功演讲的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说的内容要迎合听众的口味,而无所谓是否禁得起严格的检验。人们普遍都有信仰偏见,倾向于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结论。人们在判断一个命题的时候,往往并不是从检验前提开始作一步步的推理,而是从结论入手——如果结论是自己乐于相信的(比如速成减肥事半功倍,速成修佛简单易行),很少人还会再去认真检验这个结论的前提。而更有甚者的是,还会有一些人在看到结论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时候,并不会因此而去检验前提,而是直接拒绝接受——论坛上就有大量的例子,对一个帖子只看标题或只看了一个开头就迫不及待地回帖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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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这里,前提(论据和论证过程)较之结论,其重要性是很小的。一般而言,尤其是在面对低素质的听众、面对群众的时候,只要你占有一种高出大家一等的地位,有自信满满的语气,有符合上述要求的结论而没有审慎的前提,最好再有一些玄而又玄、高深莫测、连你自己也似懂非懂的漂亮话,你的话就会产生相当的煽动力。以前我讲过学术和大众是一对天敌,正是这个道理。我们看看佛教,那些以学问、以严谨知名的宗派与宗师没多久就风流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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