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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坛经》的说法,慧能接着对童子说:“我到这里都有八个月了,整天舂米,还从没走近过讲堂呢,拜托带我去看看吧,让我也礼拜礼拜,背上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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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领着慧能来到讲堂前的走廊,对着偈子礼拜之后,又请人给自己念了一遍。慧能大概越捉摸心里就越有底,自己也作了两首,请一个会写字的人把自己的偈子写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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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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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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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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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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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要表达的意思是:佛性本来就是清净的,从来都是清净的,哪有一丁点的尘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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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见墙上突然多出这两首偈子,都觉得奇怪,慧能也不说什么,接着回去舂米去了。——神秀和慧能的对比是一个极高明的文学手法,第一高手绞尽脑汁、谨小慎微、忐忑不安,结果被一个无名低手随便一招就给打败了。以至于有学者推测,这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孙们贬低神秀、抬高慧能的手段,恐怕当不得真。(旁证还有:这种以偈子争锋的事情在当时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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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较原始的敦煌本《坛经》,慧能写的就是这样的两个偈子,但一般流传的版本只有一首,内容就是大家很熟悉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流传最广的这一首也许正是对早期两首偈子的凝练和修订,但是,佛性常清净、明镜本清净和本来无一物却出现了一点矛盾:既然本来无一物,那么佛性有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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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性肯定是有,因为这毕竟是慧能的核心理论支柱,讲空是不错的,但也不能空大发了,所以我们还是以敦煌本的两个偈子来入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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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的偈子在历史上鼎鼎大名,人人叫好,直到陈寅恪读得仔细了,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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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说:古往今来这么多人诵读这神秀和慧能这两人的偈子,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比喻不恰当;第二个问题是:意义不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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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就这么四句话二十个字的小东西,被陈老师这么一说,又是比喻不恰当,又是意义不完备,真有这么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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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点就先不说了,见仁见智,只说说第一点。陈寅恪说,印度禅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体比作芭蕉之类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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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比作芭蕉而不是比作土豆呢?因为芭蕉这东西有个特点,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嗯,大概有不少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要是有谁连洋葱和卷心菜都没见过,那我可真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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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什么也没有了?!——好好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再来想想我们的身体,哦,原来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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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的结尾处,主人公历尽了传奇动荡的一生,坐在门口剥洋葱,剥完一瓣又一瓣,最后发现没有芯。主人公把碎片一抛,感慨地说:“老天爷真会跟人开玩笑。”——如果旁边有个高僧在,就该说他悟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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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印度和尚们早就用芭蕉之类的东西打过无数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达这层意思,看来也没什么新意,但是,他们不是用芭蕉树而是用菩提树来作比,嗯,陈老师问了:这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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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树是什么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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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树原本不叫菩提树,叫做钵萝树,因为佛陀当年坐在一棵钵萝树悟了道,所以树的身份也不一样了,改叫菩提树了。唐僧当年去西天取经,亲眼见过菩提树,他在笔记里对菩提树还有过描写,说这树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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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起疑了:这样看来,菩提树应该是“一树恒久远,青翠永留传”,用它来比喻变灭无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适吧?这让人想起了一个经典比喻:“队员在平时的训练中一定要加强体能和对抗性训练,这样才能适应比赛中的激烈程度,否则的话,就会像不倒翁一样一撞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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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按照慧能的标准,陈寅恪这算是执著于文字,落了下乘,肯定一辈子也不能见性成佛。禅师们的很多话都该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他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较真。况且在较真这种事上,陈寅恪是大学者,慧能是文盲,不用比也知道胜负,实在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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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慧能以后,禅宗越发讲所谓“不立文字”、“不落言筌”,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还有就是“没必要鸡同鸭讲”。细分起来,这里边有三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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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重境界的不较真是非常正常的,不仅禅师们这样,普通人也这样。比如我曾经讲过自己写东西的态度,是既不弘扬什么,也不反对什么,只是尽量下工夫把一些问题搞清楚,然后打了一个比方说:就像小孩子拆闹钟,满足好奇心而已。对我这个比喻,有人就较真了,带着责难的口气质疑说:拆闹钟容易,拆了之后还能不能装得回去?——这种较真就好像有人质疑小猫钓鱼的故事:“猫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根本就不可能拿着鱼竿去钓鱼。你尽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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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重境界也很常见,容易理解。好比有人喜欢二人转,你想告诉他二人转很庸俗,还是巴赫的音乐更好,就算你能论证得再明白,人家该喜欢二人转还是喜欢二人转。艺术作品之“好”,只能靠领悟,没法靠说理。只有艺术修养到了一个层次,才能明白这个层次的好处,而这种明白也只能和同样层次的人形成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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