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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应该远离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吗?——即便真是这样,也是做不到的。其实,无念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心念’。所谓‘无’,并不是‘没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无、是非、内外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不要把它们看成对立的,而要看成统一的,还要摆脱尘世间各种烦恼杂念。真如是心念之体,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从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头虽然也会有感受、知觉的出现,但不会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远是自由自在的。《维摩经》说:‘向外善于区分外物相状,向内永远守住真如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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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这里一再声明:“无”不等于“没有”。一个人哪能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灭的灵魂的话,人死以后灵魂离开肉体,到别处投胎转世,依然摆不脱轮回苦海——所以慧能说“只要有一念中断,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识神就会到别处转生去了,仍然脱离不了生死轮回”——识神大约相当于不灭的灵魂,但这里很难判断慧能这是比喻的说法还是真的相信灵魂不灭。如果当真的话,看来他仍然赞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摆脱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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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只好不作深究了,但“无”不等于“没有”这确是慧能的一个重点所在。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理活动的,就算是睡着了,大脑也在活动,所以慧能的“无”是“无差别”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样的二元对立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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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元对立观念确实是我们凡夫俗子们最常见、也最习以为常的一种思维方式,而我们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证明为错,并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对,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与反这两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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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见的例子是:张三抵制日货,李四评价说:“张三很爱国。”——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爱国主义者,他也可以是一个国际主义者或者博爱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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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说:“中医不好。”李四质问道:“难道西医就好吗?”——张三其实只表达了“中医不好”,他既可能认为西医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医而无从发表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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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说:“历代很多专家对《春秋》的解释在史实上未必站得住脚。”李四质问道:“难道《圣经》和《荷马史诗》就禁得起史实考据吗?”——张三也许认为《圣经》和《荷马史诗》更禁不起史实考据,也许对《圣经》和《荷马史诗》毫无了解,他在表达对《春秋》的这个看法的时候并没有同时表达出对《圣经》和《荷马史诗》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作了一个事实陈述(尽管这个陈述有可能是违反事实的),而不是价值陈述。换句话说,张三的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实证表述,而不是规范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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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老师对小明说:“你昨天为什么没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还旷课了呢!”——老师说:“小毛前天旷没旷课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调查,但无论小毛前天旷没旷课,这和你昨天做没做值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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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例子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但严格说来,这都属于逻辑问题,因为我们一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很难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谨的逻辑思维,而是拿自己心里比较简化的思维模式来套在许多复杂的事物上。现在要问的是,如果给定的选择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该怎么做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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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禅学是世俗化的老庄哲学,这不是没有道理,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很像《庄子·齐物论》的主张。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于消弭和抹杀,好比两个矮子比高,争得不可开交,姚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好笑。再如《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说“是非成败转头空”,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拿青山和夕阳作参照系,豪杰们的是非成败全是转头空,可要拿银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参照系,青山和夕阳也得转头空了。这样的道理给我们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转念一想:难道因为转头空我们就该放弃努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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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当初给儿子傅聪写信,建议他多看看哲学书和天文学的书,理由是傅聪在国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迹象,所以哲学和天文学有助于帮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骄戒躁的好药方。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我们芸芸众生无论是竞选小组长还是竞选总统,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下还不都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甚干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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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我们要站在青山和夕阳的视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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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站在世俗的角度,这些道理细想起来,无非是得志者的清凉剂,失意者的安慰剂,心理医生的作用确实能起得不错,可除此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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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听听远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说什么:“善和恶其实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对立了不是?慧能也讲过这个无善无恶、无对无错的人生观。可是,为什么呢?大道理一听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难道就只剩下荒谬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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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特这样解释:“对于神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类眼里,事物却有些是善,有些是恶。对于神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对的;而在人类眼里,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这倒也是,苍蝇一点都不邪恶,它之所以显得邪恶只是因为我们厌恶它,就连“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环保主义者们对苍蝇显然也缺乏足够的敬意。好啦,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可以无善无恶、无对无错地看待一切,也许我们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说法,我们达到了“梵我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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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来理解,其实并不那么复杂。比如我们每一天都分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实上并不是当真存在一黑一白两种东西在昼夜交替,只不过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就是白天,太阳落下去了、光线消失了,就是黑夜。换句话说,所谓黑夜,只是光线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应该会对这句话感到亲切,因为神学家们常常诉诸同样的逻辑。当有人质疑说:“既然上帝是全善的,为什么世间还存在那么多恶?”神学家们回答说:“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只不过是善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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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们再来听听反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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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讲庄子哲学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两个矮子比高,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争论不休。庄子过来排解说:“你们两位别争了,我刚才从埃菲尔铁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两位的高矮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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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接下来说: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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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问的是:慧能的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无念观对成佛有什么帮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这种超越之心,对一切看开了、洒脱了,也就是不“执著”了,不被“束缚”了。心性本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理状态到了这一步,就该“见性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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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各位请扪心自问一下,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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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是看看《庄子》。《庄子》里的《逍遥游》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逍遥!再往后读,越来越潇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如果慧能看了,应该赞许地说:“这小子已经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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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咱们再往后读,读读《庄子·杂篇》里的《外物》(虽然这很可能不是庄子本人写的),有“涸泽之鱼”这么一个名段,说庄子家里穷,有一天可能是揭不开锅了,就去找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很慷慨:“没问题,不就是一点儿粮食么,等我收完了税,我借你一百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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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一听,脸都气白了,本想破口大骂,可转念一想:知识分子骂人是不该带脏字的,嗯,那就讲个故事好了。于是,庄子开讲:“我昨天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一看,车辙压的沟里有一条鱼。鱼很着急,对我说:‘我是东海的水官,落难在这里,快渴死了,你能给我弄一点儿水吗?’我说:‘好啊,等我到美国转一圈,引太平洋的水来救你。’鱼一下子把脸板起来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来,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伤心了,你也别来这儿找我了,直接到超市卖鱼罐头的地方找我好了,对了,要想从那么多鱼罐头里认出我来,一定注意看标签上印的生产日期,我大概都已经过了保质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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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庄子》前后这两篇联系起来看看,一个人再怎么“逍遥游”,到饿肚子的时候毕竟没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啊,还是得向势利小人低头借粮食去。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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