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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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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棵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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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篱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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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像是芭蕉在一条乡村道路上散步,那是他注意到有个什么东西几乎是被篱墙挡住了。于是他走进一些,仔细看了看,发现它不过是一只野生的花,很不引人注目,而且通常也总是被路人忽略的。这是一个平凡的事实,在诗里边描绘着,而没有带着任何特别的诗情,除非是在最后两个音节中,这两个音节,日文念作 kana。这个感叹词通常是跟一个名词或形容词或副词连在一起,来表示某种羡慕或赞美或忧伤或喜悦的情感,往往很可以用英文中的感叹号来表示。在现在这一首俳句中,整首诗就以这个感叹号为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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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穿在这十七个音节,或者,宁可说是十五个音节,而以感叹号为结束的这首诗,其中的情感对于那些不懂日文的人是很难说明的。但我要尽量试试看、这位诗人可能不同意我的解释,但是只要我们知道至少会有一两个人,以我所了解的方式去了解这首诗,那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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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得说明的,芭蕉是一位自然诗人,正如大部分东方诗人然。他们爱自然爱的如此深切,以致他们觉得同自然是一体的,他们感觉到自然的血脉中所跳动的每个脉搏。大部分西方人则易于把他们自己同自然疏离。他们认为认同自然除了与欲望有关的方面之外,没有什么相同之处,自然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利用而已。但对东方人来说,他们同自然却是非常密切的。当芭蕉在那偏远的乡村道路上,陈旧破损的篱墙边,发现了这一枝不显目的、几乎被人忽视的野草,开放着花朵时,他就激起了这个情感;这朵小花是如此淳朴,如此不矫作,没有一点像引人注意的意念。然而,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多么温柔,多么充满了圣洁的荣华,要比所罗门的荣华更为灿烂!正是它的谦卑、它的含蓄的美,唤起了人真诚的赞叹。这位诗人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见到生命或存在的最深神秘。芭蕉可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但是我可以确定,在那个时候他心里跳动的一种情感,颇为近似于基督徒所称谓的神圣之爱,这种爱伸至宇宙生命的最深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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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山脉可以激起庄严的敬畏,太平洋的波涛可以引起人的无限之感。但是当一个人的心灵诗意的、或神秘的、或宗教性的张开,他就像芭蕉一样,觉得在每一片叶草的叶子上都有着一种真正超乎所有贪念的、卑下的人类情感的东西,这个东西将人提升到一个领域,这个领域的光华犹如净界(the pure land)然。在这种情况中,庞大壮丽是与之无关的。在这一方面,这位日本诗人有其特殊的秉赋,在微笑的事物上发现伟大,而超乎所有数与量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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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东方。现在让我看看,在相似的情况之下,西方所提供的例子。我选了但尼生(Tennyson)。他可能不是一个典型的西方诗人,可以举出来同远东诗人相较的。但是下面这一首短诗,却与芭蕉的十分相近。他的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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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wer in the crannied wall, I pluck you out of the crann;‐Hold you here, root and all, in my hand, Little flower‐but if I could understand What you are, root and all, and all in all, I should know what God and man 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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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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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从裂缝中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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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在掌中,拿到此处,连根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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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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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一切,连根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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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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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首诗中,有两点事我想提醒各位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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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但尼生把花拔下,握在他的手中,“连根带花”,而看着它,或许是有意的看着它。很可能他同把脚在路边篱墙发现一只荠花时,有着近似的情感,但是两个诗人不同的地方在于,芭蕉并不把花拔下来。他只是看它。他沉湎在默想中。他在心中感觉到某种东西,但是他并不把它表示出来。他只让一个惊叹号来说他想说的一切。因为他无话可活,他的感觉是太丰富太深沉了,而他没有愿望去把它概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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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但尼生,他则是活动的与分析性的。他先把花从它所生长的地方拔下来。他把它从它相属的土地分离。同那位东方诗人十分不同的,他并不让花自己去过它的生活。他一定要把它从墙的裂缝中拔下来。“连根带花”,而这意味着植物一定会死。显然他并不顾到花的生命目的;他的好奇心必须满足。就如同某些医学家一样,他要把花活体解剖。芭蕉却甚至未曾碰到那荠花,他只是看着它,他“细细”看着它——这是他全部所做的。他是全然不活动的,这与但尼生的活动形式一个很好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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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特别愿意提到这一点,并且,以后还会有机会再提到它。东方是沉默的,而西方则涛涛善辩。但东方的沉默并不就是意味着黯哑和无言无语。沉默在许多情况中是于多言一般善辩的。西方喜欢言语表现。不仅如此,西方还把语言文字变为血肉,并使得这个血肉在它的艺术和宗教上变得过为显著,或者毋宁说过为浓郁、淫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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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但尼生下一步做的是什么?看着拔下来的花,这朵花很可能已经在开始枯萎;他在自己心里提出这个问题,“我了解你吗?”芭蕉却根本不是好追根问底的。他感觉到他那朵卑微的荠花中所启示的一切神秘——那深深的深入所有的存在之渊源的神秘,他沉醉在这种情感中,而以一种无可说的,无可闻的呼喊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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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反,但尼生则继续他的治理行为:“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他之诉诸理解,是西方典型的行为。芭蕉接受,但尼生排斥。但尼生个人的人格是同花站开的,同“神和人”站开的。他既没有把自己和神相认同,也没有和自然相认同。他总是同他们分开的。他的理解是今日人们所称之为的“科学客观的”理解。芭蕉则是彻底“主观的”。(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用词,因为主观总是被认作和客观相对立的,我的“主观”一词则是我想称之为的“绝对主观”的东西。)芭蕉即是处在这种“绝对主观”中,在其中芭蕉看到荠花,而荠花看到芭蕉。在此处并不是所谓移情、或共鸣、或两者之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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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说“细细看”(在日语中念作 Yoku mireba)。细细这两个字意含着芭蕉在此处已不再是一个观望者,而是花变得意识到它自己,而静静的,滔滔的表白它自己。而花的这种静默的雄辩或雄辩的静默,在芭蕉的十七个音节中回响着。这其中有这多么深邃的情感,有着多么神秘的言词,或者甚至何等的“绝对主观性”哲学,也只有那真正完全体会过这些的人才能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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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尼生,就我所见,第一点,他没有感情的深度;他全然是智力的、典型的西方心态。他是理性(Logos)主义的代表。他一定得说一些什么,他一定的把他的具体经验抽象化或理智化。他一定要从感觉的领域出来,到智力的领域,他一定得把生活与感受置于一套分析之下,与满足西方追根究底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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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了这两个诗人,芭蕉和但尼生,作为趋近事实的两种基本态度之代表。芭蕉代表东方,但尼生代表西方。当我们把他们做比较时,我们发现两人各自表明了他们的传统背景,依照这个背景,西方的心灵是:分析的、分辨的、分别的、归纳的、个体化的、智化的、客观的、科学的、普遍化的、概念化的、体系的、非人性的、合法化的、组织化的、应用权力的、自我中心的、倾向于把自己的意志加在他人他物身上等等。与这些西方的特点相对,东方的特点则可以述之如下:综合的、整体化的、合一的、不区分的、演绎的、非体系的、独断的、直观的(或者宁可说是情意的)、非推论的、主观的、精神上个体化的、而社会上则是群体心理[1]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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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把西方与东方的这些特点用个人来象征,则我必须提到老子(西元前四世纪) ——一位中国古代的伟大思想家。我把她认作是东方的代表,而他所称为的“民”则可以代表西方。当我将“民”用之于形容西方,我并没有这位老哲学家用这个字时所含有的贬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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