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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洛依德给予这个问题最清楚的答案可能就是“何处有本能冲动( Id)”,何处就要有自我(Ego)。他的目标在于用理性来控制非理性的、无意识的欲望;在于使人从他的无意识力量中解脱出来。人若想控制他自身之内的无意识力量,就务须对这些力量有所认知。佛洛依德的目标在对于事实有恰当的知识,而这种知识乃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引路灯。这些目标是理性主义、启蒙哲学与清教伦理的传统目标。然而,宗教与哲学虽然立定了这些目标,以便通往乌托邦,佛洛依德则是——或者,他相信自己是——第一个人把这些目标建立在一个科学基础上(用的方式就是对无意识领域的发觉),而指示出这些目标如何得以实现。佛洛依德一方面代表了西方理性主义的极致,一方面他又以他的天才克服了理性主义的虚假与肤面的部分,转而将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这浪漫主义,在当时的十九世纪,正是理性主义的有力反对者,因为它所尊重的是人的非理性面,是人的情意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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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对个人的治疗,佛洛依德所抱的哲学与伦理目标要比一般人所想象的为重。在导论(Introductory Lectures)上,他曾提到想用某种神秘的实践方式来导致内在人格的基本改变。然后他继续说:“我们必须承认,心理分析治疗学选择了一个类似的方法。它的目的在加强自我( Ego),使它更能不依赖超自我(Super‐Ego),来扩充它的监视领域,以便占领本能冲动中更多的部分。何处有本能冲动,何处就应有。这是一种文化工作,如同 Zuyder海之填平。”他以同样的口吻说,心理分析治疗学意在“将人从他的精神官能症状、禁止以及变态性格中解救出来。 ”[2]他也同样看出,心理分析者不只是一个“治疗”病人的医生,他说:“心理分析者为了在某些分析情况下,作为患者的楷模,在某些情况下,作为患者的教师,他必须在某种意义上处于超越的地位。”[3]他又说:“最后,我们不可忘记,分析者与患者的关系,是建立在对真理的爱上面,即是建立在对事实的认知上,它排除任何的回避和欺骗。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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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洛依德的心理分析概念中,还有其他因素是超越一般疾病与治疗概念的。对于东方思想——特别是禅宗——有所了解的人,在听到我下面所要述及的因素时,会注意到它们同东方思想并非无关。此处最先要提及的是,弗洛伊德的知识导致改变之概念,他认为理论与实践不可分开,而在知己的这个行为本身中,我们就改变了自己。无须说,这一个概念同弗洛伊德当时和今日的科学心理学的概念有何等不同,在这种科学心理学中,知识只是理论上的知识,而对知者没有改变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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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的方法还有另一点同东方思想,特别是禅宗,密切相关。对于有意识的思想体系之高度估价——这在现代西方人是典型的态度——弗洛伊德并不赞同。他认为,我们的意识思想只不过是我们内在心理程序的一小部分,同我们内在的巨大力量相比,它其实是很不重要的。我们内在的这些力量是黑暗的、非理性的,同时又是无意识的。为了对人的真正本性有所洞察,弗洛伊德要打破有意识的思想体系,他所用的方法是自由联想( free association)。自由联想抛弃了合逻辑的、有意识的、约定俗成的思想方式,而另辟新途。它导向我们人格的新渊源,即是无意识领域。关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领域之内容,不论我们有何种批评,他却由于自由联想的方法而超越了西方约定的理性思想模式,而移向一个新的方向,这个方向在东方思想中,已经有着更彻底更进一层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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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另一点是弗洛伊德同当代西方态度彻底不同的。我的意思是指,他愿意花费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或更多的时间为同一个人做心理分析。当然这使得弗洛伊德受到许多批评。无须说,我们应当使分析工作尽量迅速有效,但此处我想强调的是,弗洛伊德有勇气说:我们可以为一个人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只要能帮助他了解自己,就是有意义的。从功利的观点来看,从盈亏的立场来看,这是不值得的。我们会说,这样一种冗长的分析是不值得的。从社会效果上来看,一个人的改变并没有什么重要。如果我们要了解弗洛伊德的方法之意义,则必须超越现代“价值”概念,超越手段与目的的现行概念,超越借贷对照表。如果我们认为一个人不是任何物所可与之比拟的,如果他的解放,他的幸福,他的觉悟——或者不论我们用什么名称来称呼它——是我们“最终的关怀”,则我们就不能用时间同金钱作为较量此目的的尺度。具有眼光与勇气发明这样一种方法,其中寓含着对一个人如此广大的关切,这是超乎西方习俗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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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话并不是说弗洛伊德在有意识的意向中,接近东方思想或禅宗思想。我前面所提到的许多因素,在弗洛伊德的心中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无意识的。弗洛伊德完全是西方文化的产儿,又特别受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思想的影响,以致于即使他接触到禅宗思想,他都不会与它相关。弗洛伊德对于人的图像,本质上是十八与十九世纪的经济学家与哲学家所绘制出来的图像。这些人把人看作基本上是一个竞争者,孤立者,他之与别人相关只是由于要交换经济与本能的满足。就弗洛伊德看来,人是一个机器,由力比多[5]所驱使,而其控制原则则是将力比多兴奋保持最小必需量。他认为人基本上是自我本位的。而同他人相关只是为了满足本能欲望的需要。就弗洛伊德看来,乐趣是紧张之解除,而不是喜悦的体验。人被看作是知性与情意分裂的;人不是整个的人,而是启蒙哲学家们所言的知性自我。友爱是一种不合理的要求,是同事实相反的;神秘体验是一种向婴儿期的自我迷恋之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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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所试图要说明的,是弗洛伊德的体系中虽然有这些同禅宗相违背的地方,它却仍然有些因素超越了一般的疾病与治疗概念,超越了关于意识的传统理性概念,这些因素导致心理分析更进一步的发展,而这个发展却与禅宗思想有着更为直接的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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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我们讨论“人道主义的”心理分析与禅宗的关联之前,我想指处一件事实,即是,来要求做心理分析的患者以及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之改变。这个改变对于了解心理分析的进一步发展是十分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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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纪的开始之际,来找精神病学家的,主要是有病征的人。他们或者是一只手瘫痪了,或者是有驱迫性的清洗症,或者是由某种去除不掉的年头。换句话说,依照病这个字在医学上的意义,他们是生病了;某种东西阻碍了他们,使他们不能像所谓的正常人一般发挥社会功能。如果这是他们所生的病,则他们的痊愈概念是与他们的疾病概念相一致的。他们想把这些病征排除,而他们的“健康”观念,就是不要生病。他们要求和一般人一样健康,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他们不要比社会一般人更不快乐,更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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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现在仍旧来向心理分析者求助,而对他们来说,心理分析仍旧是一种治疗方法,旨在把他们的病征排除,使他们能够发挥社会功能。但以前他们在心理分析者的病患中占多数,现在他们却是少数——或许这并不是他们数量上的减少,而是由于比例上的减少。今日的病患多数并非习俗意义上的病人,他们在社会上照常运作,但他们确实患着时代病,即是我前面所说过的那种死气沉沉。心理分析的这种新患者并不知道他们害的是什么病。他们抱怨着心理躁郁、失眠、婚姻不快乐、工作无趣以及其他类似的困扰。他们通常相信这种或那种征候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只要把这些征候排除,他们就会一切入场。然而,这些病人通常并不知道他们的问题并不在于躁郁、失眠、婚姻或职业。这些种种不同的抱怨只是我们的文化所允许他们表达的形式,在这些形式的更深处,有一种东西是所有这些自以为病征不同的人所共有的,这个共同的疾病是人同他自己的疏离,同他的同胞,同自然之疏离;是感觉到生命像沙子一般从手间流失,而未曾生活就要死去;是感觉到生活在富裕之中却没有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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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患时代病的病人,心理分析能够给予什么帮助?这个帮助是——并且必须是——与以前的“治疗”不同的;以前的治疗是要把病征排除,让患者从新能够执行社会作用。对于那些患染疏离症的人,治疗之法并不在于使他没有疾病,而在于能够使他达到泰然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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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们想说出泰然状态的定义,则将会遭遇到相当的困难。如果我们留在弗洛伊德的体系中,则泰然状态就应该用力比多的理论来界定,如此则它是充分的性行为能力,或者换一个角度来说,是对于隐藏的伊底帕斯处境之察觉。这些定义就我看来,之触及到真正的人类生存问题及整个的人所到达的泰然状态之边缘。任何人如果要对于泰然状态的问题给于一个试验性的解答,必须超越弗洛伊德的参考坐标,而对于人类生存的基本概念有所讨论——尽管这个讨论必然是不完整的;人类生存的基本概念乃是人道主义心理分析的基础。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打下基础来比较心理分析与禅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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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心理分析运动这种半宗教的性质,可参看我所著:佛洛依德的使命【(Sigmund Freud’s Mission)World Perspective Series, ed. R.N.Anshen,(New York, Harper,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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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nalysis Terminable and Unterminable”, Collected Papers, Hogarth Press, V.316(方体字系佛洛姆嘱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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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同书 352页。(方体字系佛洛姆嘱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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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同书 351页。(方体字系佛洛姆嘱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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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力比多(libido)即性力。这里的性不是指生殖意义上的性,它被称为:“力比多”(libido),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包括性倒错者和儿童的性生活。精神分析学认为,力比多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力量,是人的心理现象发生的驱动力。详见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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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心理分析 三、泰然状态的本质——人的精神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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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泰然状态下定义,第一步我们可以这样说,泰然状态是同人的本性相结合的状态。然而,如果更进一步,则我们会发现这样的问题:依照人的生存条件而言,人的存在状态是什么样的呢?而这些条件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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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人类的生存为我们立下一个问题:认识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而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复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被夺离这个世界。动物在它的本能中就秉具着适应环境的能力,但是,人虽然完全生活在自然界中,却缺乏这种秉赋。他必须去过他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来支配。他处于自然之内,而又超越自然;他对于他自己有所认知,而这个认知却使他见到自己是个分离的单元,而这使他感觉到不可忍受的孤独、失落与无能。被生下来,这件事本身就立下一个问题。在他生下来的那一刻,生命就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他必须自己作答的。每一刻他都得回答它——不是用他的头脑,也不是用他的身体,而是他,是那思想、做梦、睡觉、吃饭、苦和笑的他,是他整个的人,来回答它。生命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是:我们如何来克服因隔离而产生的痛苦、囚禁、羞耻?如何同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类同胞以及自然结合为一?无论如何,人必须对这个问题有所回答;而即使疯狂,也是一种答案;因为疯狂则外在世界不复存在,是我们完全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壳子之内,而因此克服了因隔离而来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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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总是同一个。然而,答案却有好几种,或者从基本上来分,答案有两个。一种是退化到知觉还未曾觉醒的状态,这即是退回到尚未出生的状态。另一种答案则是充分的诞生,是发展人的认知能力,理性以及爱的能力到达一种超越自我中心的地步,而同世界达成新的和谐,新的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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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说到诞生时,我们所指的通常都是生理上的诞生,这是婴儿在母亲腹中开孕大约九个月之后所产生的结果。但是这种诞生的重要性在很多方面都被高估。婴儿诞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同成年的男人或女人相比,在很多方面仍旧是像住在子宫内部一样。然而,诞生时却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即是脐带被剪断了,婴儿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活动:呼吸。自此以后,每一个原始韧带,都要靠真诚的行动才能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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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并非只是一个行动,而是一个程序。生命的目标是在充分诞生,而我们的悲剧则是我们大部分人直至死时都没有如此诞生。活着就是每一分钟都在诞生。当诞生停止,死亡就来临。从生理上来看,我们的细胞组织是处在继续诞生的程序中;然而,从心理学上来看,我们大部分人却到达某一点之后就不再诞生。有些人根本就是死胎;在生理上他们继续活下去,而在心理上他们的愿望则是返回子宫、泥土、黑暗、死亡;他们是疯狂者,或近乎如此。另有许多人沿着生命的道路向前更走一步。然而,他们仍旧没有把脐带完全剪断;他们对于母亲、父亲、家庭、种族、国家、地位、金钱、神等等仍旧有着共生性的附着;他们从未能充分的成为他们自己,而因此也就从未充分诞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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