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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憬以《西山经》中玉的神话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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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郭注：“玉华也”），而投之钟山之阳（郭注：“以为玉种”）。……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袁珂注：“服，佩带也”），以御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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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憬指出，玉可御不祥；祠神要用玉，因此种玉为帝所种，所以能“御不详”，“鬼神是食是飨”。他的这种观点与宗教民俗学家江绍原在《中国古代之旅行》中的观点是一致的。江先生认为古人把玉区分为两类，一为信玉，一类为祭祀之玉。而通过对《山海经》的考察，可以发现，玉不仅是饰物、玩物，而且是有辟邪驱祟功能的护身物。程憬从宗教和巫术的角度探讨《山海经》，揭示其中一部分神话的巫术实用功能，为神话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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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山海经》的研究是30年代神话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吸引了许多学者从不同方面进行过卓有成效的研究，如茅盾、郑德坤从文学角度，冯承钧、吴晗、顾颉刚、胡钦甫、杨宽从史学角度，江绍原、陈梦家从宗教巫术角度，钟敬文从文化史角度，均有所掘进。程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采诸说之长，形成了自己的“古代巫觋之宝典”说。特别是关于巫觋的作用的阐释，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说：“巫觋为初民社会之智者，初民之生活中无一事不受其支配。彼辈自谓（且自信）：能同神秘之奥，能动用巫术。同时初民亦相信彼辈确有此种可怖可畏的能力，能使人生病，并能为人疗病，能降祟祸，并能驱邪逐怪。”“古之巫觋，博闻广知。他们是圣人，是博物君子。”他还说“此经（包括图）为古之巫觋——祠官——所作”，《山海经》是非一人所作、非一时期成书的一部巫觋所奉的经典。“其书所记之物，乃本之古旧之传闻，决非当时巫觋所创造者。此种旧闻大多传自邃古。最初专恃口传，未尝书以文字。其后或有图画，最后乃书之简帛。当巫觋将口传之古说写为文字之时，或曾参考图画，或即对依画而诵处于之相关之古谈而记述之。故《山海经》者，实为当时巫觋久奉之旧典，而非一时创作之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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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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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著对谶纬与神话的关系的论述，是他的神话研究中最具新意的另一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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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行于汉代的谶纬，历来被认为是一种“为封建统治说教”的“宗教迷信”（见《辞海》第402页，1980年版）。历代神话学家也多认为谶纬之说以及纬书所记，多“涉迷信荒诞”［11］，是“方士的胡言乱道”［12］，因而“今集神话，自不应杂入神仙谈”［13］，或把谶纬之说排除于神话之外，或认为是伪作或荒诞之胡言而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程憬在他的著作中，正面肯定谶纬与中国神话的关系，特别应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把谶纬与《山海经》并称为“记怪之书”（见《创世记》），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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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纬起源于秦汉之际，然其“所造”之说，实多案据巫觋所传以及民间的俗说，推衍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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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神仙及谶纬家之说与神话，关系密切，不待详解可喻，假如《山海经》的写定，是当此种思想盛行之时，势必受其影响。汉鲁灵光殿赋可证也。赋曰：“图画天地……山海神灵，写载其状……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天。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文选》）其中“五龙……”乃谶纬家言，而已入殿壁画中，与“伏羲……”之古说混然为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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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程憬从两方面肯定了谶纬与神话的密切关系：（1）谶纬的来源有二，一为巫觋所传，一为民间俗说，都是神话所由产生的根源，二者均不可忽视；（2）考察《山海经》时，不可忽视谶纬家之说的影响，许多神话就是古说与谶纬家言混然为一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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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起于西汉，盛行于东汉的谶纬思想，以天命观和阴阳五行观为基础，融合了秦汉时期天文、地理、鬼神、巫术、伦理等各种文化因素，吸收了古代祖先崇拜、天子诸侯祭祀，以及民间世俗的诸神信仰，形成了独特的鬼神观念和错综复杂的神系网络。天神、社稷、五岳、四渎、河海山川之神、日月星辰风伯雨师、司命司中及人身体内的诸神，不仅与原始神话中的诸神并存，而且极大地改变着原始诸神的风貌，加速了古神历史化的进程，对帝系神话的日益体系化与原始神话的分崩离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谶纬又与道佛观念及其信仰相结合，进入到民间世俗生活之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民间信仰神系，主宰着各民族人数众多的中下层民众的思想和信仰，至今仍有着相当强大的势力，未可轻估。因此，由此可以看出，程憬对谶纬与神话的关系的见解，不仅在当时有力派众议、独树一帜的勇气，而且至今还不失其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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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憬的中国神话研究，对于现代中国的人文科学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其贡献如上所述，这里不再赘述。我们要做的是，试图对他作一个历史的评价，给这位长期被埋没的神话学家以应有的历史地位。这里还要补充的是，他的工作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相反，也有许多值得挑剔和补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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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8月18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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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秋之卷——总第5期，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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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神话研究 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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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泳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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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憬（1903－1950），字仰之，安徽绩溪人。其生平史料，目前所揭甚少，我正在着力搜集，急切难见圆满，且大多颇须费些辨析的功夫，不适合在此缕述，下面仅据我所知可靠资料，略加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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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憬1920年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其后最为人称道的是1925年以第三名之优被清华国学研究院录取为首批学生，1926年又以甲等第三名的佳绩毕业。而清华读书之前后事迹，多有异说。我觉得有三份文字记录比较能说明情况：其一是《清华周刊》二十四卷第一号（1925年9月11日）上刊载了国学研究院学生的基本信息，关于程憬的写到“姓名程憬”、“年龄23岁”、“籍贯安徽绩溪”、“前所在校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可见其求学经历。其二为《清华周刊》二十九卷第二号（1928年2月11日）载周传儒《从上海给研究院同学谢国桢君的一封信》，其中多汇报当时在沪之清华研究院毕业学生的情况，有云：“又次为程君憬，自辞去厦大教职后，在第一中山大学任教半年，来沪后本拟出版其所预定之史学一种杂志，因多病未即就绪。假前任暨南国文讲师，代方（指方状猷——笔者注）之缺；及文化事业部职员。假中因情场小挫，心病痣疮，先后暴发，刻在家调养，可谓之半幸半不幸者。”其三为《安徽省立安徽大学一览》，该书册无出版信息，据内文判断，应印制于1930年10月之后。内有全校师生名录，其中程憬在“总务处”和“文学院”分别出现，在“总务处”表格内写明其职务为“总务长”（苏雪林《我的教书生涯》中说他是“教务长”，非是），履历是“曾任厦门大学复旦大学中国公学教授国立暨南大学史学社会学系主任”，到安徽大学的日期为“十九年三月”；而在“文学院”则任“教授”，所填履历与到校日期与上述小有参差可不顾。将二、三两份材料合而观之，则其毕业后几年内的经历已非常清楚。1930年代以后，他主要时间似乎都在中央大学就职并随校辗转，详情尚不十分清楚。1950年，因病逝世于南京大学附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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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其学术业绩，他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以“二程的哲学”、“先秦哲学史的唯物观”、“记魏晋间的哲学”三个题目为毕业论文的，其后发表文章甚多，据我所见，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远古民族史和社会史、西方哲学以及中国神话等方面。关于神话研究的业绩，马昌仪老师在《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8月秋之卷上发表的《程憬及其中国神话研究》中，已经记录了《夏民族考》、《中国的羿与希腊的赫克利斯》、《古神话中的水神》、《古蜀的洪水神话与中原的洪水神话》、《古代中国的创世纪》、《山海经考》、《泰一考（神统纪之一）》、《古代中国神话中的天、地及昆仑》，共计8篇。就我目前所知，或尚可增添《殷民族的社会》、《顾颉刚编的古史辨》、《夷方与徐方》、《中国的原始社会》等数种；另外，在本书注释中，作者又提到他自己的成果有《盘古传说的分析》、《神话与中国哲学的原始》、《禹本纪》等，可见其丰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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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2004年抑或2005年的某一天，我登门拜访顾潮老师，求教有关顾颉刚先生的一些问题。作为名门闺媛，顾潮老师深具文雅之气而略无矜夸之风，这让许多来访者如坐春风。在这次拜访的尾声，顾潮老师拿出一个纸袋子给我，里面装的就是本书1950年代的排印稿，还有发表于《博览群书》（1993年第11期）上的顾颉刚先生为本书所写序言的复印件，另外还有几张1950—1960年代对本书的审稿意见。她说我是做民间文学研究的，要我帮助看看这书是否还有出版的价值，如果有，能否帮助出版。我一看到那些发黄发脆的纸张、那些用红毛笔勾画出很多校对符号的清样以及毛星、贾芝等人模糊潦草的亲笔字迹，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敬意；这样的敬意，对于当时正在做中国民间文学现代学术史研究的我而言，是时常出现的，并且总伴生着某种穿越历史的温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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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我很快浏览了一遍，基本的感觉有两个：第一，就其总体思路来看，是以西方神话为模板，来论证和重建中国神话体系。这一思路是中国神话预流于现代学术时最先的强音，在20世纪多数时间里也最占势力，但从1980年代开始逐渐退出主流地位，所以，要说对当下中国神话研究有什么特别的贡献，那主要恐怕只存在于书中的局部考证和阐发了。第二，它更大的价值在于学术史的呈现，如果说重建中国神话体系的工作是以茅盾《中国神话研究ABC》发其端，以袁珂《中国神话传说》成其大的话，那么程憬的这本书，恰是横驾其间的中坚之作。顾颉刚先生在本书的序言里说：“到那时，人们看了这部书一定会感觉他写得很平凡，像我们现在看夏曾佑先生在五十年前所说的一样；但我们须知任何工作的开创阶段是最困难的，这部书必然可和夏先生的《中国古代史》永远为人民所记忆。”我觉得，现在正是顾颉刚预言的“到那时”了。所以，我以为应该怀着对学术史的尊重和表彰之心来从事中国神话现代研究的经典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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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认定本书值得出版后，就专程去向曾经看过这部书稿的马昌仪老师和刘锡诚老师当面请教，得到了他们的很多鼓励。其实，关于此书在神话学上的贡献和价值，马昌仪老师那篇《程憬及其中国神话研究》早就作出了全面的阐发，我没有什么补白的，读者可以自己去研读。而刘锡诚老师作为当年这部书稿的经手人，向我讲述了许多相关细节并提供了一些原始资料，让我深感这部书稿曲折坎坷的出版经历，本身已是充满着历史的情境和意味，倒是很有兴致将之详细交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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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日记》1950年12月1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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