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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不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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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我开始攻读实验心理学研究生。21岁的我,腋下挟着全新的学士学位证,兴冲冲地到宾州大学所罗门(Richard L.Solomon)教授的实验室报到。我非常渴望跟所罗门教授做研究,他不但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习理论专家之一,同时也在研究一个我最感兴趣的课题:他想从严谨的动物实验着手来了解精神疾病的本质。所罗门的实验室在黑尔楼,全校最古老最破旧的一栋楼。当我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实验室门时,我差点以为它要掉下来了。我看见高高瘦瘦、头差不多全秃了的所罗门教授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全神贯注地在想某一件事情。实验室中的其他人都在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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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资深的研究生,一位非常友善、来自美国中西部的欧佛米亚,立刻自告奋勇地跟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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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狗,”欧佛米亚说:“那些狗一动都不动,不知哪儿不对劲了。如果狗不动,就没法做实验了。”他继续解释说,这些狗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都在做一个叫做迁移(transfer)的实验,都经过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的训练。每一天它们接受两种不同的刺激——一个高频率的声音及一个短促的电击。声音和电击是成对出现的:先有声音后实施电击。电击并不强烈,就好像冬天用手去开门时有时会有静电那样。实验的目的是检验狗是否会把声音和电击联系在一起。如果它们学会了这个联结,那当它们一听到那个声音,就会像真的触电那样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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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狗学会了联结之后,这个实验的主要部分才真正开始。这些狗被放入一个中间被一个矮闸分隔成两半,可穿梭往返的大箱子里。实验者要看狗在听到声音后,会不会作出跟受到电击时同样的反应——跳过矮闸逃开电击。如果会,这就表示情绪学习也可以“迁移”到许多不同的情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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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狗先要学会跳过矮闸以逃避电击。学会这个以后,才能观察如果只有声音时会不会引发同样的反应。这个任务对狗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它只要跳过矮闸就不会受到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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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佛米亚说这些狗只是躺在地上哀鸣,它们连试都不试一下。当然,狗不跳闸就没有人能继续做下一步看狗对声音的反应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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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听着欧佛米亚的解释,看着哀鸣的狗时,我意识到一个远比“迁移”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在实验的早期过程中,这些狗一定在无形中学会了“无助”,所以它们现在才会放弃。这跟声音毫无关系。在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中,电击与否跟狗本身的动作完全没有关系,在电击时,不论这只狗叫、跳还是挣扎,电击都不会停止。所以它们得到了这个结论——不论它们做什么都没有用,假如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影响,那又何必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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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所震惊。如果狗可以学会无益行为背后这么复杂的关系,那么“无助”就可以在实验室中进行研究了。从贫民窟里的穷人到初生的婴儿,再到医院里绝望的病人,“无助”无处不在,但目前并没有针对无助的科学研究。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这是人类无助感的实验模式吗?我可以用这个模式来了解它的源头吗?怎么去治疗它?怎么去预防它?什么药物会对它有效?又有哪些人容易变成它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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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人,应该牺牲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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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在实验室中看到习得性无助,但我立刻就知道这是什么。别人虽然也在实验室中看到它,但是他们把它当做阻碍实验继续的东西,并不认为这个现象本身就值得研究。或许是我父亲的半身不遂给我带来了灵感。我后来花了10年的时间来说服学术界,这个发生在狗身上的现象是无助;它既然可以被学会,也可以通过学习来把它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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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个发现感到异常兴奋,但同时也对其他事感到沮丧。我能像其他研究生一样对一只无辜的狗施以电击吗?这个电击虽然不足以致命,但至少会给狗带来痛苦。我一向喜爱动物,尤其是狗,因此我不愿意做让它们痛苦的事情。因此在周末时我去找了我以前的哲学老师,虽然他只比我大几岁,但我认为他是个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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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描述了我所看到的事,它背后的意义,最主要的是我心中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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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授是研究科学史和伦理学的,他问我:“马丁,你有没有其他的方法来解决这个无助的难题?你觉得去研究那些无助的人的个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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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都知道个案研究在科学上是没有价值的。个案研究只是描述病人生活中的一些逸事,它无法带给我们任何因果关系的推论,我们根本不知道个案背后发生的事,因为它是以讲故事的人的视角来叙述的,因此这个事件一定会被扭曲。只有严密控制变量的实验才能分离出“因”,而有了“因”才能找到治疗的方法。此外,我不可能对人施以电击,因此,只能用狗来做实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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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痛苦强加到动物身上合理吗?”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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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授提醒我说,今天人类以及宠物可以活这么久主要是动物实验的贡献,如果没有这些动物实验,小儿麻痹症、天花到今天还会肆意流行。“反过来说,”他继续说道:“科学史上也充满了没有达到目的的实验,这些实验都承诺说要减轻人类的痛苦,但最后都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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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两件事。第一,你是否可能在将来为许多人减轻痛苦,这个痛苦比你现在加在狗身上的要严重得多?第二,你在动物身上得到的结论可以应用到人身上吗?”我对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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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授警告我说,科学家常常被他的野心遮蔽,忘记了实验的最初目的。他要我作出两项承诺:一旦我发现了我要了解的因果关系,就立刻停止狗的实验;一旦我得到了需要进行动物实验才能得到的解答,就要立刻停止所有的动物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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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也能学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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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充满信心地回到实验室,认为自己能建立起无助的动物模型,但在众多的研究生中,只有梅尔(Steve Maier)一个人认为这个实验是可能的。梅尔在纽约布朗克斯区的贫民区长大,因为成绩优异,所以进入了最好的大学。他知道真实世界中的无助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这种滋味,他独具慧眼,看出这个动物模型值得花工夫去研究。我们设计出一个实验来看动物是如何学会无助的,我们把这个实验叫做三元实验(triadic experiment),因为它需要三组动物一起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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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组动物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逃避电击。它们只要用鼻子去推墙上的一块板就可以停止电击,因此这一组动物是有控制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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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组动物所受的电击与第一组的是共轭的,即它们所承受的电击强度与次数相同,但是第二组动物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电击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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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组是控制组,不接受任何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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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组动物都经过上述的程序后,我们把它们放入了可以穿梭往返的箱子。按常理,它们应该很快就学会跳过矮闸来逃避电击。我们的假设是:第二组狗学会的是它怎么做都没有用,所以它会躺在地上承受电击而什么都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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