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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成人后,普鲁斯特开始研究这个世界,他要研究把他母亲对他的爱偷走的世界。他首先积极地投入沙龙活动,后来,在母亲过世后,他在幻想之中以一种罕见的热情、精准与敏感来描写这个世界。好像他开始的这趟伟大的旅行,最终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那些人全都比我有趣呢?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空虚、他们在装模作样吗?为什么我的人生、我对你的渴望、我对你的爱,对你来说这么没有意义呢?为什么我不过就一个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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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普鲁斯特可以有意识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他或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他只想当个听话的男孩,不想制造问题。因此,他投入母亲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开始吸引他。他可以用诗一般的语言自由地描绘这个世界,也可以不受阻挠地批评它。而这一切,他都是躺在床上做的。他在床上完成了一次幻想之旅,病床就像是他的庇护所,可以保护他不被自己揭露的残酷事实所伤,也不会受到他所害怕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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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作家而言,他可以利用小说人物来表达现实中永远也无法传达给父母的真实感觉。普鲁斯特过世后才发表带有强烈自传性质的小说《让·桑德伊》,克劳德·莫里亚克(27)视之为撰写普鲁斯特传记青少年时期的数据源。我们可以发现普鲁斯特在小说里间接地表达了他的困境,让我们了解普鲁斯特其实可以感觉到父母的抗拒。普鲁斯特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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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本性中的极度不幸、他的健康状态、他那容易悲伤的性格、他的挥霍癖、他的惰性、他不可能在生命之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些最终会导致他浪费他的聪明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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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又在同一本小说里展现出他对母亲的抗拒,但依旧是伪装成书中的主人翁——让·桑德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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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自己的愤怒倍增至比对父母的还要多。但父母才是他焦虑、他残忍的无所作为、他的啜泣、他的偏头痛以及他失眠的真正原因,他真想做些会伤害父母的事,他不想听走进屋的母亲的咒骂声,他想告诉母亲,他要放弃所有工作,他要去别的地方去睡,而且他认为他的父亲很愚蠢……而这一切只因他觉得他需要反击,并且把那些母亲曾对他做过的坏事,用更恶毒的行为反击回去。那些他无法说出口的言语埋藏在他心中,像某种无法排出的毒药般传至四肢,他的手脚颤抖着,腾空抽搐,像在寻找着某种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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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地,普鲁斯特在母亲过世后,只将爱表达了出来。他那带着怀疑与强烈感觉的真实生活究竟留在哪里了呢?他将一切都转化成了艺术,而他的气喘病则为这种逃避现实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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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3月9日,普鲁斯特在一封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没有任何喜乐的要求,我很早以前就已经放弃它了。”1903年12月,他又写道:“不过,至少我以依你所愿而成的人生计划向夜晚发誓……”其后又在这封信内写道:“因为我宁愿病发而让你满意,也不愿引你厌恶而无病。”普鲁斯特在1902年12月初写的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就身体与道德之间的冲突来说相当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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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只要我一觉得舒适,你就会毁掉一切,直到我再度觉得不适,仿佛这种让我病况好转的人生会刺激到你……但可悲的是,我无法同时拥有你的好感以及我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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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有段关于玛德莲蛋糕的著名段落,叙说的是一段少有的幸福时刻,当时的他在母亲身边感到很安心、很安全。他11岁的时候,某天在散步时他被淋得又湿又冷,母亲拥抱了他,给了他一杯热茶和一块玛德莲蛋糕,没有任何斥责。这显然足以让这孩子暂时不再害怕,那种恐惧可能自他出生以来就潜藏在他体内,并与他认为“父母不是真的想要他生下来”的不安全感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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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父母经常性的责备与批评性的言论,使他潜在的恐惧不断地被重新唤醒。这个聪明的孩子心里或许会这么想:“妈妈,我对你来说是个负担。你希望我是另一种样子。你常常这么表现出来,而且也一再地说出来。”身为孩子的普鲁斯特无法用言语表达这些想法,他恐惧的原因依旧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等着母亲爱的证明,以及母亲的解释。这事实让人沉痛。痛楚显然强烈到无法去感觉,他的探究与疑问被定义为“文学”,并且被放逐至艺术的国度。普鲁斯特依旧拒绝解开他人生的谜团。我认为小说名字里的“似水年华”一词,是在质疑他并不完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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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普鲁斯特的母亲不会比当时大部分的母亲更糟糕,而且她绝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儿子的健康状态。只是我无法认同那些传记作家异口同声地力赞她为母亲的楷模,因为我不认同他们的价值体系。例如,其中一个传记作家写道,普鲁斯特的母亲是一个能为儿子牺牲自己的道德模范。或许可以这么说,普鲁斯特早在母亲身边就学会了不去享受自身的喜乐,但我认为这样的人生观并不值得赞许,而且也称不上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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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普鲁斯特身上严重病症的,是永怀感恩的义务以及永远不能去反抗母亲的思想控制和道德束缚。迫使普鲁斯特压抑他的反抗之心的,就是内化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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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可以像自己笔下的主人翁让·桑德伊那样,以自己之口与母亲对谈,那么或许他就不会罹患气喘病,不用忍受窒息发作之苦,不需要大半辈子都躺在病床上度过,也不会英年早逝。普鲁斯特在给母亲的信中是那么清楚地写道,他宁愿生病,也不愿令母亲感到厌恶。就算在今日,这种形式的表达也并不少见。我们需要做的是,清楚了解这种盲目的情感会造成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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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不说谎 七·感觉分裂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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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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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在苏黎士做了15次眼睛手术。他不被准许看到与感觉到的是什么呢?在他的父亲过世后,乔伊斯在1932年1月17日给哈里特·肖·韦弗(28)写了下面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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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非常喜爱我。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糊涂的,但他也有非常精明的一面。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都想着我、念着我。我总是很喜欢他,我本身是个罪过,甚至可以说是他犯下的错误。我的著作中有好几百页内容以及许多人物塑造都要归功于他,他那些干巴巴(或者应说无趣)的笑话和他脸上的表情,常常让我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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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这种将父亲理想化的描述,詹姆斯·乔伊斯在母亲过世不久后,于1904年8月29日给妻子的信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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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定义家这个概念呢?……我认为我的母亲是被父亲的虐待、她自己的长年忧虑以及我玩世不恭的率直行径慢慢害死的。她躺在棺材里时,我看着她的脸——一张灰白、被癌症摧毁的脸——我发觉自己看到了一名受害者的脸,我咒骂那个让她成为受害者的“体系”(作者注:是体系,而非理想化的父亲!)。我们家共有17名兄弟姐妹,我的大多数弟弟妹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弟弟能够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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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了17个小孩、父亲则是个残暴的酒鬼,对这个家中的长子来说,究竟在这些与事实相符的字句背后隐藏着多少苦痛呢?这些苦痛并没有表现在乔伊斯的作品里;相反的,我们可以看到他借由出色的挑衅散文来进行防卫。这个经常遭受殴打的孩子,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滑稽,并在长大成人后将之转化为了文学作品。我将乔伊斯的小说所获得的伟大成就归功于非常多人赞赏的这种在文学与人生里的情绪防卫形式。我在《夏娃的觉醒》一书里已经透过弗兰克·迈考特(29)的自传式小说《安杰拉的灰烬》讨论过这种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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