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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88 我们中很多人都经历过小鸟啄食、树影斑驳的景象,然而很少有人能像归有光那样对它们加以细细玩味。因为我们太忙了,总是那样行色匆匆,忽视了“闲心”、“闲情”对人生的价值。要欣赏世界,必须忙里偷闲,暂时从实用世界中走出来,在审美世界中驻足,做一回“闲人”。苏轼到承天寺寻张怀民夜游,就做了一回这样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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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90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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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92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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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94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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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97 写这篇短文时,苏轼被贬谪,任湖北黄州团练副使(地方军事助理官)。农历十月中旬,时值初冬,夜里已有一些寒意。张怀民也被贬谪,暂时住在承天寺。于是,苏轼赶到承天寺,张怀民果然“未寝”,两人漫步于中庭。庭院中好像汪着一池清澄的水,水草摇曳纵横。原来这不是水草,而是明月下竹柏的倒影。这真是清澈透明、冰清玉洁的世界。苏轼在庭院中漫步,就像悠游于“积水空明”中的鱼儿。我们在第四讲中讲过庄子濠上观鱼的故事:“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苏轼这时候的心情也一定是自由自在的,他忘怀人间得失,胸襟如同月光那样澄澈。短文中最后一段话:“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段话的意味更多的是惆怅和悲凉,谪居的境遇无时无刻不缠绕着苏轼,他感叹世间像自己这样孤寂的又有几人呢?我们觉得,这段话与其说是悲凉,不如说是审美欣喜之余的感慨:何时、何处无良辰美景,然而有“闲情”欣赏它们的人太少了。苏轼既有欣喜,又有感慨,是“欣慨交心”。“欣慨交心”是人的精神生活丰富的一种表现。精神生活丰富的人“有感慨,也有欣喜;惟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冲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浅薄的嬉笑;惟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奋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两方面都能领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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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199 朱光潜先生在《人间世》1935年“新年特大号”上列举了1934年他所爱读的3本书:英语的希腊短诗选本,阮籍的《咏怀诗》,《菜根谈》(融会儒释道三家的哲学而成的处世法)。朱先生称阮籍的《咏怀诗》是“中国最沉痛的诗”。朱先生没有具体说明原因,我们认为原因在于《咏怀诗》中深情而忧愤的哀伤,充满了对生命的感叹。“把受残酷政治迫害的疼楚哀伤曲折而强烈地抒发出来,大概从来没有人像阮籍写得这样深沉美丽。”〔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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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01 阮籍是三国魏诗人,在司马氏集团和曹魏王室斗争中,他为远祸避害,明哲保身,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他的女儿很有才情,司马昭想让儿子司马炎娶她为妻。阮籍心里不同意与司马昭联姻,但是又不便明目张胆地抗拒,于是大醉六十天不起,使事情无法进行。他在政治思想上和嵇康一样,都推崇老庄,反对礼教,所以中国文学史和中国美学史经常把他们并提。阮籍的五言《咏怀诗》82首,其中很多是写惧祸忧生的。比如,第1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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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03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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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05 在第3首中,诗人目睹秋冬季节万物凋零,叹息人生无常:“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中国古代诗人多半为儒家出身,而阮籍和我们在第二讲中提到的屈原,却受老庄的影响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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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07 我们在第三讲中曾经谈到晋人的超脱和潇洒。晋人超脱,但是未能忘情;晋人潇洒,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一往情深。正是因为他们具有至情,所以他们悲哀和欢乐的感觉特别深沉。谈到晋人的深情,人们常常引用《世说新语》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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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09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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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11 桓公就是我们在第三讲中提到的晋代将军、一代枭雄桓温,朱光潜先生赞赏这段散文“寥寥数语,写尽人物俱非的伤感,多么简单而又隽永!”它有一种既直接而又飘渺摇曳的风致。《咏怀诗》和桓温抒发的感情之所以值得重视,因为它“虽然发自个体,却又依然是一种普泛的对人生、生死、离别等存在状态的哀伤感喟,其特征是充满了非概念语言所能表达的思辨和智慧。它总与对宇宙的流变、自然的道、人的本体存在的深刻感受和探询连在一起”〔16〕。阮籍的《咏怀诗》和桓温的慨叹都是对生命意蕴的感受的深情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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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13 朱光潜先生自己在欣赏自然风景和诗歌作品时,也注意感受和探询生命意蕴。唐朝诗人钱起写过一首湘灵鼓瑟的五言诗。诗人想象美丽而神秘的湘江女神鼓瑟,优美动听然而哀怨凄惋的乐曲在寥阔的湘江上空回荡,一直传到无尽的苍穹中。这种乐曲连金石都感到伤悲,更何况文人墨客。它汇成一股悲风,飞过八百里洞庭湖。诗的结尾写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湘江女神鼓瑟完毕,曲终人去,只留下一江如带和数座青青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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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15 朱先生在《谈美》一书中曾经引用过这两句诗。“曲终人不见”说的是人事,“江上数峰青”说的是物景。这两者本来不相干,但是这两个意象都可以传出一种凄清寂寞的情感,所以它们可以协调,形成完整的有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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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21 美学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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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23 北宋 范宽《雪景寒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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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28 美学十五讲 宋 郭熙《早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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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01236 美学十五讲 后来,朱先生认为这样理解还没有见出这两句诗的佳妙。他对它们有新的体味,是从中见到哲学的意蕴,即生命的意蕴的时候。“‘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上面。”“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爱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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