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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十五讲 [:1701597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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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蔡元培和美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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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是审美教育的简称。蔡元培先生在为193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育大辞书》所撰写的《美育》条目中给美育下了一个定义：“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1〕这则定义表明美育是教育的一部分，是在美学理论指导下的感情教育。它符合美育思想发展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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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育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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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这个术语是德国美学家席勒最早使用的。他给丹麦亲王写了27封讨论美育问题的书信，于1795年陆续发表在他主编的《季节女神》上，后来结集出版为《美育书简》。中国最早使用“美育”术语的是蔡元培先生。1901年他在《哲学总论》一文中提出了“美育”的概念，这是他根据席勒曾经使用过的德文词组Ästhetische Erziehung翻译过来的。1903年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中，把西方美育理论较为全面地引进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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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先生为中国美术会特刊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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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的术语虽然诞生比较晚，然而美育思想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却早已有之。蔡元培先生指出：“从柏拉图提出美育主义后，多少教育家都认美术是改造社会的工具。”〔2〕这里的“美术”是一种广义的理解，即“艺术”的意思。柏拉图的美育思想是美育思想史的源头之一，对以后的美育研究者、包括蔡元培先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此我们有必要做一个简略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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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美育思想是他的教育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把柏拉图看做为一位哲学家和美学家，然而某些近代西方学者却首先把他看做一位道德政治思想家和教育家，他们十分重视柏拉图学说的教育思想。马堡新康德主义学派哲学家耶格尔就是其中一例。他在两卷本著作《潘迪亚：希腊文化的理想》（1959年柏林版）中，逐篇分析了柏拉图的对话，极其详尽地研究了柏拉图的教育思想，包括柏拉图的美育思想。他对柏拉图教育思想的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至今无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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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美育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对话《理想国》和《法律篇》中。出于对现存的、逐步衰落的城邦的不满，柏拉图为当时的社会寻找出路，他在《理想国》中构建了理想的城邦国家。理想国中有统治者、卫士和生产者三个阶层，针对统治者和卫士柏拉图制订了理想的教育计划。耶格尔指出，《理想国》不是一部关于政治学的著作，而是迄今撰写的有关教育的最好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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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的蔡元培先生塑像，曾竹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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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美育思想有若干特点。首先，美育主要是艺术教育，而他又把艺术完全变成为他的社会政治理想服务的工具。他把艺术教育的内容摆在首位，要把不符合他的道德标准的艺术清洗出去，因为这些艺术对理想国公民的教育有害。理想国的公民应当敬神，荷马诗歌有谩神的内容是不能容许的：“我们像已决定了我们的儿童该听哪些故事，不该听哪些故事，用意是要他们长大成人时知道敬神敬父母，并且互相友爱。”〔3〕理想国的最高秩序是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卫士们担任保卫城邦的职责，他们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敌人，勇敢是他们的德行，会使他们勇气消沉的诗歌要坚决剔除。“我们就有理由把著名英雄的痛哭勾消，把这种痛苦交给女人们，交给凡庸的女人们和懦夫们，使我们培养起来保卫城邦的人们知道这种弱点是可耻的。”〔4〕理想国的公民应该知道什么是善，混淆善恶的艺术当然要禁止。经过对荷马和其他诗人的作品进行彻底检查后，剩下的只有颂神和赞美好人的诗歌，而其他一切诗歌都不准闯入理想国的国境。荷马是希腊最著名的诗人，柏拉图是希腊最权威的哲学家。柏拉图对荷马的态度成为西方美育思想史上有趣的现象之一。柏拉图深深地热爱荷马，欣赏荷马史诗的美。然而，他不能容忍荷马描写了神的种种劣迹，也不满意荷马描写了普通人有害的性格。荷马作品的这些内容与他梦想建立的乌托邦理想国相冲突。有悖于他的道德标尺的一切，包括他所敬爱的荷马，也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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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除了美育的内容外，柏拉图还注意美育的方法。他深知艺术对人的作用是潜移默化地进行的：“我们不是应该寻找一些有本领的艺术家，把自然的优美方面描绘出来，使我们的青年们像住在风和日暖的地带一样，四周围一切都健康有益，天天耳濡目染于优秀的作品，像从一种清幽境界呼吸一阵清风，来呼吸它们的好影响，使他们不知不觉地从小就培养起对于美的爱好，并且培养起融美于心灵的习惯吗？”〔5〕美育应该采用合适的方式，顺其自然，不能有任何强制和压力，要把这种教育变成儿童感到愉悦的游戏。同时，美育既要从每个人的自然禀赋出发，发展符合他的禀赋的潜在能力；又要调节人的性格和性情，达到某种和谐。引导性格安静的、驯服的人变得坚强、刚毅，促使性情粗鲁的、暴烈的人变得温柔、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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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柏拉图主张美育和一般教育是相互渗透的，甚至是同一的，“教育首先是通过阿波罗和诗神们来进行的”。他认为“受过教育的人就受过很好的合唱的训练，而没有受过教育的却没有这种训练”，“教育得好的人就能歌善舞”。如果“知道在歌唱和舞蹈中什么才是好的，我们才真正知道谁受过教育，谁没有受过教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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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蔡元培先生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一文中写道：“我国初办新式教育的时候，只提出体育智育德育三条件，称为三育。十年来，渐渐的提到美育，现在教育界已经公认了。”〔7〕王国维把四育分为两个部分：体育和心育，心育包括德育智育美育。四育培养身心健康的、全面发展的人。为什么心灵的教育（心育）恰恰包括德育智育美育呢？这在学理上有什么依据吗？这要从德国美学家鲍姆嘉通对美学的命名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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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国家的图书馆中，藏有1735年德国出版的一本小书——这是鲍姆嘉通用拉丁语写成的学位论文，题目是《关于诗的哲学沉思录》。这本书第一次使用了“美学”一词，这是鲍姆嘉通根据希腊词语“埃斯特惕卡”（Asthetica）构成的，原意是“感性知觉”、“感性学”。鲍姆嘉通依据另一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的学说，把人的精神世界分为知、情、意三部分。逻辑学研究知，它引导人们达到真；伦理学研究意（意志），引导人们达到善；但还没有一门科学来研究情（情感），于是他建议由美学来研究它。他认为，美学可以引导人们达到美，从而取得与逻辑学和伦理学同等的地位。由于“逻辑学”和“伦理学”在西文中是以希腊词语为基础的，所以，鲍姆嘉通也用希腊词语构成了“美学”这一术语。1750年，他正式以“埃斯特惕卡”命名他的《美学》一书。“美学”这个术语从此流行开来。美学虽然是作为感性学被提出来的，但它同时是研究美和艺术的科学。因为在鲍姆嘉通看来，感性认识的完善就是美，而艺术是美的集中体现。长期以来，美和艺术成为美学的主要对象。所以，有人把美学解释为“美的哲学”，也有人把它解释为“艺术哲学”。这一点我们在第十二讲中已经指出过。我们在第四讲中还讲到，19世纪自然科学、特别是心理学和生理学的发展，引起美学对象的重要变化。美感在美学对象中占有了以往无法比拟的显赫地位，美学同时研究美、美感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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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美”的词源学研究也表明，美与感性存在有联系。根据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羊大则美。羊长得肥大就美。这表明“美”与满足人的感性需要和享受有直接关系。对“美”的另一种词源学解释是：羊人为美。在原始艺术和图腾崇拜中，人戴着羊头跳舞是“美”字的起源。这表明“美”与原始的巫术礼仪活动有关。“如果把‘羊大则美’和‘羊人为美’统一起来，就可看出：一方面‘美’是物质的感性存在，与人的感性需要、享受、感官直接相关；另方面‘美’又有社会的意义和内容，与人的群体和理性相连。而这两种对‘美’字来源的解释有个共同趋向，即都说明美的存在离不开人的存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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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先生接受了把人的心理能力划分为知、情、意三部分的观点，他在《美术与科学的关系》一文中写道：“我们的心理上，可以分三方面看：一面是意志，一面是知识，一面是感情。意志的表现是行为，属于伦理学，知识属于各科学，感情是属于美术的。”〔9〕在教育领域，知、情、意分别与智育、美育和德育相对应。所以，知、情、意的划分是中国的德育、智育、美育的学术基础。蔡元培先生指出：“教育学中，智育者教智力之应用，德育者教道德之应用，美育者教情感之应用是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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倡导美育的席勒和蔡元培在美学上都是康德的信徒。康德的主要著作被称为“三大批判”，其中的《纯粹理性批判》研究知，《实践理性批判》研究意，《判断力批判》研究情，从而构成完整的哲学体系。席勒的《美育书简》是针对当时德国的社会现实、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的影响下写成的。席勒认为，古希腊社会是和谐的，人性是完整的。科学技术的严密分工和更加复杂的国家机器使近代社会成为一种精巧的钟表机械，其中由无数众多的但是都无生命的部分组成一种机械生活的整体。“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与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耳朵里听到的永远是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他生存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刻印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11〕在这种社会中，人性变得分裂。而要培养社会的和谐和人性的完整，必须实施美育。体育促进健康，智育促进认识，德育促进道德，美育促进鉴赏力和审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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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把审美自由看做社会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前提，这无疑夸大了美育的作用。朱光潜先生指出，过分夸大艺术和美的作用是浪漫运动时期的一种通病，“始作俑者”正是席勒。不过，席勒希望通过美育来重塑完整的人的观点，仍然具有积极意义。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说，经过席勒详论美育的作用，“美育之标识，始彰明较著矣”。欧洲的美育从此得到有意识的发展，“可以资吾人之借鉴者甚多”。德国当代哲学家哈贝马斯把席勒的《美育书简》说成是历史上第一部系统的、对现代性进行审美批判的纲领性著作，称席勒是把握到现代性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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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以美育代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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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育代宗教”是中国近代美育思想上的一个著名命题。1917年蔡元培先生到北大履行校长职务，同年他在北京神州学会做了《以美育代宗教说》的讲演，这篇讲演后来发表在《新青年》上。1930年和1932年蔡元培先生又分别发表了《以美育代宗教》和《美育代宗教》的文章。他在最初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时，就想写一本专著来阐述这个问题，并预拟了提纲。这份提纲时刻在他脑海中盘桓，然而由于人事牵制，历经20年之久未能成书，他暮年时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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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界美学史和世界艺术史的角度看，“以美育代宗教”的提法并不是孤立的。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列宁曾提出以戏剧代宗教，他认为除了戏剧以外，没有一个学校、一个机关能够用来代替宗教。1964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的第5届国际美学会议上，一位比利时美学家宣读了《艺术——现代人的宗教》的论文，他要用艺术来代替宗教。之所以用美育、戏剧、艺术代替宗教，原因在于审美意识、艺术与宗教有相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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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在《1857—1859年经济学手稿》中谈到，人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来把握世界。一种是理论方式，它把表象加工成概念。科学、包括哲学就是把握世界的理论方式。另一种是实践精神方式，艺术和宗教就是这样的方式。所谓实践精神方式，就是对现实进行改造，然而这种改造是在精神领域里发生的。艺术和宗教都创造新的现实，不过，这种新的现实不同于真的现实，它是由艺术家和宗教人士的想象、幻想所创造的。在人类文化史上，神话是把握世界的实践精神方式的最早成果，是人的幻想对现实的不自觉的艺术加工。在神话中，艺术和宗教融为一体。后来，艺术脱离了神话，然而它仍然保留着从神话那里继承过来的以艺术形象把握世界的方法。蔡元培先生虽然不熟悉马克思的上述观点，不过他的直觉准确地指出了艺术和宗教的共同性，那就是它们都作用于人的感情，这为美育代宗教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