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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是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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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牵到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分。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化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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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死(法国)雅克•达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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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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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鼠图(明)朱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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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枯渴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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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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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覆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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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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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欣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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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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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年夏,莱茵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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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美 附录 近代实验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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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的金色(西班牙)米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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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颜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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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科学方法来作美学的实验从德国心理学家斐西洛(Fechner 1801~1887)起,所以实验美学的历史还不到一百年。这样短的时间中当然难有很大的收获,不过就已得的结果说,它对于理论方面有时也颇有帮助。理论上许多难题将来也许可以在实验方面寻得解决,所以实验美学特别值得注意。我们在以下三章中约述近代美学对于色、形、声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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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美学在理论上有许多困难,这是我们不容讳言的。第一,美的欣赏是一种完整的经验,而科学方法要知道某特殊现象恰起于某特殊原因,却不得不把这种完整的经验打破,去仔细分析它的成分。譬如一幅画所表现的是一个完整的境界,它所以美也就美在这完整的境界,其中各部分者因全体而得意义。实验美学格于科学方法,不能很笼统地拿全幅画来做对象,须把它分析为若干颜色、若干形体、若干光影,然后再问它们对于观者所生的心理影响如何。但是独立的颜色、形体和光景是一回事,在图画中颜色、形体和光影又是一回事。全体和部分相匀称、调和才能引起美感,把全体拆碎而只研究部分,则美已无形消失。总之,艺术作品的各部分之和并不能等于全体,而实验美学却须于部分之和求全体,所以结果有时靠不住。把全幅画拆碎而单论某形某色以寻美之所在,也犹如把整个的人剖开而单论手足脏腑以求生命之所在,同是一样荒谬。因此,文学家和艺术家们听到心理学家们把文艺作品拿到实验室里去分析,往往嗤笑他们愚昧。在他们看,文艺作品都带有几分飘忽的神秘性,不是科学所能捉摸到的。拿科学来讨论文艺,好比拿灯光来寻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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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个人不一定都知道什么叫做“美”,但是个个人都知道什么叫做“愉快”。拿一幅画给一个小孩子或是一个乡下人看,问他的意见如何,他说“很好看”。他所谓“很好看”就是指“美”么?如果追问他一句“它为什么好看?”他说:“我欢喜看它,看了它我就觉得愉快。”通常人所谓“美”大半都是指“愉快”,他看得很惬意,所以就说是“美”。心理学家的毛病也往往就在不分“美”与“愉快”,所以在实验时不问:“你觉得它美么?”只问:“你欢喜它么?看见它觉得愉快么?”本来一般人不明白“美”和“愉快”的分别,你就是问到美不美,他心里也还是只想到愉快不愉快,所以心理学家就是换个字样来问,也并无济于事。美感虽是快感,而快感却不一定是美感。实验心理学只能研究某种颜色、某种形体或是某种声音最能引起快感,却不能因而就断定它就是美。如果他这样断定,他就不免堕入“享乐派美学”的谬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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