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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的科学:论共情与残酷行为的起源 阿斯伯格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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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今年52岁。他做过好几份工作,但最后都被开除了事,因为他总是说出伤人的话,常常冒犯别人。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觉得他说话难听,因为他只是道出了真相而已。他要是觉得某人理的发型很丑,就会明说。当他觉得一场对话无聊,也会告诉别人。要是他认为某人错了,他就会直接指正对方,完全不兜圈子。他承认自己对人并不了解,也尽量不去参加聚会之类的集体活动,因为那种场合总要求你跟人随便聊聊天,而他不能理解这种轻浮无目的的对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在他看来,这样的对话莫名其妙,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习惯对话围绕一个论题进行,罗列证据,证明观点,这样他才知道对话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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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常有人说,他在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观点时,总在对人说教,从不开展互相体谅的(sensitive)对谈。别人常常感觉自己在对话中像被他按在了墙上,因为他总是不放过对话中的任何一个细节,直到对方承认他正确才肯罢休。然而他又觉得其他种类的对话不可捉摸、令人紧张。他有一位饱受折磨的母亲,她没法让儿子明白,他的观点并不是唯一的,别人也有别人的看法。他宣称自己说出的话都是对的,因为当他不了解一个话题时,他会干脆闭嘴。他说出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反复核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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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时,他总是执意把每件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除非他自己动手,任何东西都不许移动到新的位置。他的生活围绕一套规则体系运转,他还把这套体系强加到了父母头上,非要他们遵守只适合他的规则。父母抱怨说他从来不体谅他们的感受,遵守他的规范对他们来说真的很辛苦。要是母亲移动了家里的一件小东西,比如把壁炉台上的一件小摆设放到了书架上,他就会把那东西放回原处。要是母亲想对家里的布置做较大的改动,比如把餐桌搬到窗户边上,他也会反对并把它搬回去。他喜欢每天穿一样的牛仔裤、T恤衫、运动衫和鞋子,每天吃一样的食物。在长到16岁之前,他一直只吃玉米片。他的个人卫生一直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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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社交场合使人迷惑而紧张。他不和操场里的其他孩子玩,他们也从不邀请他参加生日聚会、不让他加入自己的团体。念小学时他总是避开操场,一个人走到一边去数草叶子。每到冬天下雪时,他又为雪花的形状着迷,他想弄明白为什么每片雪花都有不同的形状。班里的其他孩子都听不懂他说的话,因为他们觉得每片雪花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虽然老师也告诉过大家每片雪花都是独特的,但全班似乎只有他一个能真正看出它们的细微区别。班里的其他孩子都取笑他,叫他“雪花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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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中学后,他仍然回避社交场合,常常一个人跑到图书馆里阅读铁路历史方面的书籍。他积累了大量关于铁路系统的知识,却很少跟人说话。听他描述中学生活,就好像在12岁到18岁的这段时间里,他只是在学校过道里行走了6年似的。他叫人欺负过几次,给几个男孩夺走了书包,当他追上去想夺回书包时,对方就嘲讽他是“书呆子”,还把他举起来扔进了学校的大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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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他念的是数学,他觉得这是唯一客观的学科,里面的命题不是对就是错。但人际关系依旧没有起色。他原本希望上大学后,那些年在中小学里忍受的寂寞可以到此为止了,他希望在人生中他第一次可以得到他人的接纳,能够融入集体,找到归属感。悲哀的是这没有发生。其他同学似乎都能毫不费力地交际,他却不知道要对别人说什么。他们的对话依然像是蝴蝶,在花朵间随机地翩翩飞舞,他却喜欢让对话沿着由逻辑连接的线性道路前进,那是一连串的事实或观点,能够清晰地从一个环节引出另外一个。当别人在谈话中忽然转换话题,或插进一段笑话、讽刺、隐喻或再糟点来一段身体语言,他就马上会感到莫名其妙。他注意到“其他人似乎都通过眼睛交流,而不是言语,他们好像只要对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想说些什么。”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件神秘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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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孤独,他变得抑郁,甚至想到了自杀,最后他只能从大学退学。22岁那年,他搬回了父母的家中,他整天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就连吃饭时也不肯出来。他现在没有工作,因为和别人交往实在太紧张了。他白天的时候始终独处。他的梦想是生活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世界,在那里他才能掌握一切。迈克尔的共情为零,他也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根本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或感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别人的感受。他学会了几条简单的规则,像是“在别人难过的时候送上一杯咖啡或茶水”或“别人发火就道歉”之类,但这些规则似乎并不怎么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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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虽然缺乏共情,却并没有因此对别人做出残忍的事来。他只是回避其他人罢了。由此可见,虽然零度共情会增加一个人伤害别人的概率,但这也不是必然会发生的。迈克尔在共情上遇到的困难是关于“读懂”他人的(也就是共情的认知部分),共情的另一部分(反应部分,即情感共情)在他身上似乎完好地保存着,因为当他得知某人在遭受痛苦时,他会因此难过,他也会立即询问有什么他帮得上的地方,好让当事人不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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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缺乏认知共情之外,迈克尔的脑子始终在为别的事情忙碌。你要是去卧室看一看他,就会发现他正着迷地在方格纸上画着微小的图形,把一条条长短不一的线段填满纸面。当他绘出的线段之间构成黄金比例(1.61803……),他就会感到极大的乐趣。他解释说,当大小两个数字相加,它们的和与较大的那个数字的比值(A+B)/A始终等于它们彼此之间的比值A/B,这个比值就是黄金比例。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发现不了这样简单明了的规律,因为这个比例在许多地方都会出现,不仅是在数学,在自然界和建筑里都是如此。到四十多岁时,他又对撞钟人的职业发生了兴趣。他不仅喜欢聆听教堂的钟声,还听出了其中的每一个细微模式。他注意到当地的大教堂有5口钟,如果5口钟相继敲响,那么出现的不重复序列最长是120转。他还发现在他念书的大学的小教堂里有6口钟,可以敲出720转(1×2×3×4×5×6)。而圣玛丽教堂(St Mary’s Church)有8口钟,可以敲出40320转。他很喜欢这些永恒不变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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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的科学:论共情与残酷行为的起源 自闭者的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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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零度正面型的人都患有或轻或重的自闭症。同样,他们也在共情回路的几乎所有环节都显出了活跃不足的迹象。199,200要他们阅读几个小故事,然后判断角色的意图、动机和心理状态,或者要他们阅读一段话语,然后判断说话人的意图,他们的背内侧前额叶皮层(dMPFC)就会出现活跃不足的情况。200-203让他们观看照片里某人的眼睛,然后推测这个人的想法或是感受(也就是解读眼睛周围的面部表情),他们会觉得非常困难,他们的岛盖部(FO)、杏仁核和前脑岛也会活跃不足。83,204,205在这些自闭者脑中,负责解读凝视的区域也异于常人,比如后颞上沟(pSTS)。206当零度正面者观看模拟动态的动画时(比如模拟一个人行走的运动的点),他们的pSTS区域会做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207在解读面部和情绪时,他们的杏仁核活动同样显得反常。208-215要他们模仿别人在处于某种情绪时的面部表情,他们的FO/IFG区域(镜像神经元系统的一部分)也表现得很不活跃。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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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零度正面者的读心能力或共情能力的早期研究中,许多都有赖于文字测试(比如分析几个故事、几段刻薄的评语,或者给几种情绪贴上标签)。为了排除语言的影响,研究者另外使用了一项巧妙的任务,称为“社会归因测试”,它要求被试在电脑屏幕上观看一段几何图形运动的视频。大多数被试都会自发地对这些几何图形做拟人化处理,而患了自闭症和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被试就不太会自发地从这些图形的运动中看出意图、想法和感受了。当自闭症患者在磁共振扫描仪中完成这项任务时,他们的dMPFC和右侧颞顶联合区(RTPJ)/pSTS同样出现了活跃不足的现象。218-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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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难以理解别人之外,零度正面类型者还很难理解自己的内心,这种困难称为“述情障碍”,翻译成白话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情绪”。221-224让自闭症患者观看充满情绪的照片,然后叫他们给自己的感受打分,在这样的情绪反省状态中,他们的共情回路有好几个部分都显得活跃不足:比如dMPFC、后扣带皮层和颞极(temporal pole)。225而这块活跃不足的dMPFC也正是使自闭症患者在解读他人心灵时遇到困难的那个区域。201,203,219,220总之,当自闭者的脑在完成共情任务时,参与解读别人心灵和参与共情的神经系统都一样出现了活跃不足的现象。17,85在自闭者身上,dMPFC和vMPFC在静止时的活动(也就是它们的基础活动)都异于常人。[2],23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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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查自闭者脑中微弱的共情,是我和那位富有才华的前博士生迈克·隆巴尔多共同研究的一个主要课题。隆巴尔多还和他的同事发现,自闭症患者在想到自己时会出现异常的神经活动。当他们思索的信息和自己有关时,vMPFC的反应最大。迈克发现,在自闭症患者脑中,vMPFC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区分自我和他人。那些社交能力最差的患者,他们的vMPFC的反应也最为非典型。232他还发现,一般人想到自己时,他们的vMPFC一般会与参与感官反应的脑区(比如对触觉反应)之间产生密切联系。然而在自闭症患者身上,vMPFC和那些底层感觉区域之间的联系就极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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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另一位富有才华的访问学生,从罗马来到剑桥的伊拉里亚·米尼奥-帕卢埃洛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伊拉里亚发现,一般人看到其他人遭受痛苦的照片(比如手刺进了一根针)时,他们的感觉运动皮层会向手掌发送收缩的信号,仿佛他们也感到了照片中人的疼痛似的。但在自闭者身上,这个对别人疼痛的感觉运动反应就微弱得多了。233总之在自闭者身上,不仅低层次的具身过程影响到了共情,高层次的自我反省过程也受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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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还在零度正面者的共情回路里找到了另一个区域,它同样会对自我相关的信息做出异常反应,那就是中扣带皮层(MCC)。MCC一般会在人感到疼痛时激活,但它也会在大脑处理和自我有关的信息时激活。232自闭者的MCC会在他们玩一种游戏时出现异常活动,这种游戏要求玩家决定把多少钱财托付给另一个人,然后等着观察对方是归还钱财还是据为己有。一般来说,MCC在这类协作性的社会互动中是非常活跃的,尤其当一个人在盘算要托付多少钱财给另一个人的时候。324然而自闭者却并非如此,当他们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时,他们的MCC并不活跃,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很难想象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吧。235,2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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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像那些零度负面型的人一样,零度正面型的人也在产生共情的相同脑区出现了异常。那么和零度负面相比,零度正面者又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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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的科学:论共情与残酷行为的起源 系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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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一样,迈克尔的共情为零,不过他却属于零度共情的正面类型,因为虽有共情障碍,他的系统化能力却格外强大。系统化是一个人分析变化的模式、从中发现事物原理的能力。238,239世界上的信息每天每时都在变化,它们有的随机,有的则不。如果一种变化是非随机的,其中就一定有模式可循,而人脑天生会注意模式。“模式”是“重复”的另一种说法:一个信息序列只要出现过,我们就会注意到它,而对模式的注意程度则因人而异。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的脑就对模式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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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规律对迈克尔来说很容易,但他意识到社交世界似乎并无规律可循。与之相比,教堂钟声的世界是高度规律的,他也对钟声的序列做了系统化,总结出了重复的模式,因而能准确地预测钟声的类型。在他的画作中,他也对各种几何图形做了系统化,由此预测了那些线条将如何交汇、构成最终的完美图形。把迈克尔和其他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放到一起比较,他的个性就会因为他们的相似而显得更加清晰。凯文是另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面对社交场合同样困惑,他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半夜走进自家的花园。在这个静谧的时刻,旁人都已沉睡,他得以专心致志地观察自然界(他对气象尤感兴趣)和他(用来记录气象)的设备。每天夜里,他都在笔记本上记录观测结果,包括当天的日期、温度、降水和风速。他有几百本这样的笔记本,记载了数千条微小的信息模式。凯文对气象的系统化是为了能预测天气(至少在自己的花园里)。图7是他的某本笔记本中一页的复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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