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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21 一个来参加工作坊的男人已经有好几年对根本说想要去死。他三十八岁,不时住进精神病院。在写作练习期间,他只是坐着擦眼泪。当根本走过来检查的时候,他的纸上一片空白。这个男人解释道,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没什么要说的,因为他从没考虑过。他唯一思考的事情就是想去死,从没想过用自己的人生去做些什么。但是,如果他真的没有活过,又怎么会想要死呢?这一洞见最终奇异地令那个男人想通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在一个工厂里当机械师。先前,他对人群非常抵触,只能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发挥自己的能力,但现在他可以与人交流,并得以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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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23 有时候,根本让参与者把白色衣物蒙在脸上,就像日本人对待死尸的常规做法一样,而他会为他们举行葬礼。后来,他让每个人都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庙后的小山上,想象进入了死者的世界。出于某些他并不理解的理由,这个练习更多制造的不是眼泪,而是一种奇怪的兴奋,仿佛那些人正在体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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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25 过去,根本会组织远足,其主要目的是让宅男们——被关在屋里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在日本有几十万宅男,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打游戏、上网,一日三餐由父母装在盘子里送进房间。)他组织露营和卡拉OK之夜,开办煲汤课程,熬通宵聊天。但整体上,这些远足都不能令人满意。宅男们有一种病态的恐惧症,而自杀者则精神紊乱,你不能指望他们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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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27 根本信任直面死亡,信任全神贯注地去感受身体的运行与脆弱,信任受苦,因为受苦会暴露真正的你。当被问到是否相信快乐的人比痛苦的人更浅薄时,他首先说,没有那样的人,随后他想了一会儿,说他妻子算一个。作为宁静度日的结果,她比较不深刻吗?是的,他说,也许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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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29 在日本,自杀并不像在西方那样是一种宗教禁忌,不必认为取走自己的性命是对上帝恩典的拒绝,或者夺取了只属于上帝的权力。按照传统经验,自杀能够免除内疚,取消债务,恢复荣誉,证明忠心。在日本,自杀可能是道德完整性和自由的一种姿态,或者是一种美的行为。作家江藤淳在一九九九年自杀后得到知识分子的赞赏,其行为被说成是对“一流美学”的展示。二〇〇七年,内阁大臣由于财政失当而被调查时,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东京政府称他为保护自己荣誉的真正武士。很多日本精神科医生认为,如果没有精神失常,一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死,他们无权干涉这一最重大也最私人的人类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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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31 写给根本的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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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33 200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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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35 我有阵子没付电话费了,手机服务明天就会被切断,所以请尽快回复我。我们是一对夫妻……现在住在我们的车里。我们过去生活在H区……但因为我们在那里找不到工作,所以到了N区……我们试着在捡易拉罐的同时找工作,但总是因为不是当地人而被拒绝……渐渐地,我们开始想,死了算了。我们尝试用一根带子勒死自己,但因为太痛,最终把带子松开了。我们也试过一次性吃很多感冒药,但一会儿之后我们醒来了,没能死成。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我们真的想死。我们确实无论如何都希望找到一份工作,就这样,我们真的还没有决定,我们靠自己也找不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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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37 通常生与死的不同取决于两点钟与四点钟的不同——取决于细微的基础性调整与几乎无法觉察的情境转变。一个离桥比较远的自杀者一旦在过桥时遇到障碍,通常不会再去找另一座桥,他会回家。东京有的地铁站为了制止卧轨,在站台上安装了一种亮蓝色的灯,结果异常有效。几年前,一个预防自杀小组对日本的自杀情况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们相信,制定更精确的预防措施是必要的——要弄清楚谁会自杀,在哪条街道,在哪幢建筑,用什么方法,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好像掌握足够的因素,你就会当场抓住某人一样。家是最常见的自杀场所,接下来是高楼和水池。实施自杀的人最可能选择星期一,接下来是星期日和星期四,早晨的四点到六点之间。自杀的女人更可能在中午到下午两点之间结束自己,而不太可能在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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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39 2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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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41 请原谅我的粗鲁,这样贸然给您写信。我叫T……我在网上看到您的博客,现在写这封信是希望您能够就我当前的处境给我一些建议。大学毕业以后,为了成为一名律师,我一直在父母的支持下准备律师资格考试。但是,即便已经尝试了六次,我依然没能通过……我被诊断出因压力过大、负荷太重而患上抑郁症,所以正在休假……结果,我剩下的只有学生贷款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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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43 我认识到能力方面的限制,决定放弃成为一名律师,开始找工作。但是,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以前只做过兼职,找一份工作对我而言非常困难。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应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我开始变成一个宅男……现在除了每周一次去见心理治疗师,其余时间都不出门。我明白处于这样无可挽救的处境是我的错,我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是个柔弱的、不能独立的人,过了三十岁在经济上还依靠父母,我太软弱了,不能靠自己找到出路……最近我开始考虑自杀。目前我对死亡的恐惧还很强烈,没有足够的勇气真正实施自杀。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担心可能会出于某种原因而失控,真的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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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45 这就是我的处境,很抱歉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我感到走投无路,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您有时间的话能给我一些建议。我很抱歉,您那么忙还找您帮忙,但请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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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47 当根本还是小孩时,他很亲近的一个叔叔自杀了。他上高中时,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中学时代的朋友也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他参加了她的葬礼,看见她的尸体躺在棺材里,嘴巴被缝起来以隐藏往外伸的舌头,因为她是自缢身亡的。很多年以后,他听说另外一个朋友也自杀了,那是高中时代同一个乐队里的女孩。他去了她的葬礼,发现比前者的葬礼更令人不安:这个女孩也是自缢身亡的,但在那之前她已经快把自己饿死了,她的尸体瘦骨嶙峋,令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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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49 他还年轻时,常常在酒后和其他学校的孩子打架。高中时,他每天读尼采,他喜欢书里谈到的权力。毕业以后,他在一所大学里上了一些跟哲学相关的课程,并在船上工作,对东京湾的污染进行检测。他对污染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船。有一阵,他在冲绳担任海上导游。他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只做任何看起来有意思的事情。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出了一次可怕的摩托车事故,失去意识长达六个小时,并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他开始意识到生命是宝贵的,他却一直在浪费它。他不想通过阅读去弄懂生命的意义,他必须通过体验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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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51 有一天,他妈妈给他看了报纸上的一则广告:招聘和尚。她指给他看是因为她觉得为招和尚登广告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但他却产生了好奇心。他对禅已经有点了解,他在高中之后学过空手道,也涉猎过一些基本的修行,比如诵着经在冰瀑布下站一个小时。他的朋友认为做和尚是荒谬的主意,就连他自己对和尚也没有多高的评价,但他还是回应了这则广告。这是一份无须经过任何训练的入门级和尚的工作,负责宠物葬礼以及类似的一些事情。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这太容易了,他想学更多。那时,快要三十岁的他和实习护士雪子在一起生活,雪子是他在住院期间认识的,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但他还是决定要进入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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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53 他在临济宗寺庙受训,寺庙位于岐阜县草木丛生的山坡上,在东京以西三百公里处。长长的石阶通往山上,止于一道有瓦顶的木头院门。穿过大门是一个倾斜的砾石庭院,较大的石头与矮小的松树点缀其间,还有几栋屋顶覆着拱形瓦的传统建筑。当参训的候选人介绍自己时,他必须伏在地上,并声明自己愿意为了解决生死大事做需要他做的任何事情。根据传统,住持会对他怒目而视,命令他离开。他坚持伏在地上,两天或三天以后才被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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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55 学徒期的和尚过得就像殖民地种植园里的奴隶。他们必须服从命令,绝不能说不。他们睡得很少,通常早上四点就起来了。多数时候,他们只能吃少量米饭,偶尔会有一点咸菜(新鲜蔬菜和肉类是被禁止的)。寺庙里没有暖气,即使山上的气温很低,和尚们依然穿着凉鞋和棉袍。低级别的和尚不允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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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57 每天都有很多粗活必须完成(煮饭、洗碗、砍树、劈柴、制作扫把),而他们只有很少的时间来做这些事。如果手脚不够麻利的话,高级别的和尚就会冲他叫嚷。很少有人说话——只有敲钟的声音和叫嚷,精神饱满地做好每件事才是正确的选择。早晨醒来,钟声没有响起是不能动的。一旦钟声响起,则必须立即动起来。他大约有四分钟时间(在下一次钟声响起之前)收起自己的床铺,打开窗户,跑去上厕所,用盐水漱口,洗脸,穿上棉袍并跑去禅室。起初,在四分钟内做完所有这些事情非常困难,但他逐渐发明出一些技巧来提升自己的速度。因为他不得已要发明这些技巧,也因为即使有了技巧动作也很难足够快,所以他强烈地感知着他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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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59 他总是太慢,总是害怕,也总是受到严密的监察。在冬天,他感到冷,但如果他看起来冷的话,就会被尖声责备。那里不存在孤独。不断的尖叫与奔跑,伴随着慢性的损耗,在他身体里制造出一种低度的恐慌状态,那也是敏锐专注的状态。好像他头脑中的思想、怀疑、批判和解释都关闭了,被服务于身体的更简单的机制所代替。核心思想是要扔掉自我,并通过这样做找到自己是谁。也就是说,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和尚活得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不会依赖,不会犹豫不决,不会困惑,意志与行动之间没有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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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61 每年有几次,和尚们要花八天时间长途乞讨;在冬天,他们在雪地里穿着凉鞋行走。行乞的时候,他们会戴着宽沿的圆锥形草帽挡住脸。他们不和任何人说话,即使有人问起,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当有人给他们食物时,不管给的是什么他们都有义务吃干净。这种被迫的过度饱食可能是训练中让身体最痛苦的部分。每天,和尚要进见老师,谈谈自己思考的公案。进见至多持续几分钟,有时只有几秒。老师偶尔会做出评论,而通常的情况是什么也不说。公案是肉体残酷训练的精神版本:顽固、令人沮丧、无法吸收,意在对和尚当头棒喝,令其猛然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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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63 一月份,和尚们会进行一周的隐居,在那期间他们不可以躺下或睡觉。在一次隐居期间,根本作为厨师,必须为隐居者准备特殊的咸菜,因此,在隐居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有一周没有睡觉了,被住持使劲地驱赶着做事情。到隐居的第三天,他累到几乎站不住,但他必须搬动一只很重的装满米的罐子。他拼命拖着米罐,想着我再也搬不动了,我现在就要死了。就在他快要崩溃的瞬间,他感觉一股巨大的能量涌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歌唱,而他能做任何他要做的事情。他也感到,片刻之前那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直到此时此刻过着他人生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他。那天晚上,他进见了老师,汇报了心得,老师第一次接受了他的答案。这一经验让他相信,痛苦可以制造洞见,只有在痛苦变得不可忍受的那一点,转变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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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65 现在日本的和尚很少了,根本所在的那种训练极其艰苦的寺庙只有七座。每年都有新和尚来参加训练,也有很多人离开。这年一共来了五个,最后有四个走了。根本信奉的临济宗关注的是个体的觉醒,当和尚带着在世间做功的意愿离开时,禅师会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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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67 几年前,一个叫R的女人通过根本的网站联系到他,并和他有过几次线下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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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26569 2008/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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