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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会走路、每个周末被爸爸扛在肩上去看姥姥的时候，姥姥家的四合院已变成了大杂院，四分之三的房子被别家居住，姥姥带着舅舅小姨们蜗居在院里一角。姥爷已经去世，姥姥没有再嫁。我长大后想，即使姥姥当年美貌如花风姿绰约，但一个前敌党军官的遗孀，还带着这么小的五个拖油瓶，出身不好生活负担又重，在那个时代怕是没有人敢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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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不仅非常爱姥姥，而且迷恋和崇拜姥姥。上文那些悲凉往事，其实是在成年之后听姥姥和妈妈断断续续讲的。第一次听到时我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姥姥从没有哭天喊地地悲伤过，没有因由富到穷抱怨过，没有蓬头垢面的邋遢，她一直都是那么美丽、精致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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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每天回家，洗手洗脸后，要先换一套碎花长衣长裤，才开始做家务。我问姥姥：为什么回家要换衣服？姥姥说：在家要穿家居服，出门要穿出门的衣服。我当时想，洋气死了，居然还有一种衣服叫“家居服”！那时全中国上下人们只穿几种颜色几个款式的衣服，姥姥穿的跟别人家的姥姥很不一样，即使是一件那个年代的“制服”——灰色薄呢列宁装，姥姥也会把它改得有腰身有细节才上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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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几个普通的黑发卡。她总是能把那几只再普通不过的黑发卡变出很多花样来，或者两只发卡拧成一个十字别在头发上，要么别一排就像旧时女子的盘头，很有味道。有一次她摘了一朵院子里新开的小花，用发卡别在衣服上就成了一个鲜花胸针，看得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眼睛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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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每天将头发梳得整齐光亮，比妈妈的头发还光亮。姥姥说，做女人就要干净利索，不能囫囵着就出门。“文革”时，学校都不上课了，姥姥被批斗，被安排扫厕所，被勒令没玩没了地写检查。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姥姥那句落地有声的话深刻存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们就是要我天天去扫厕所，我也要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去扫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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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巧手会做很多南北味美食。比如江米酒、鸡蛋饺、粽子、熏鱼，还有五彩火锅，里面除了肉丸子、鱼丸子，还有西红柿做的红丸子、菠菜做的绿丸子。每逢过年，姥姥都要在厨房里彻夜忙碌，为年三十全家坐在一起那一席温暖的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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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极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院子里满是姥姥的花草，最多的是玻璃翠、美人蕉、西番莲。这些花草可以续根，今年开完花，把根留好，明天还可以继续开花。每开一朵花，每长一只新枝，姥姥都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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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说：过日子就不要马虎，穷日子富日子都要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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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五个儿女陆续长大成人，全民上山下乡，姥姥家的四合院曾一度锁门关院。妈妈师范毕业后去了北京远郊区县房山的一个山沟小学教书，一待14年，大舅奔赴东北北大荒，二舅去了山西原平，三舅去了内蒙古，小姨在平谷插队，姥姥在顺义下放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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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悲欢离合很多年，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家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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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多年，姥姥和她的五个子女终于再聚到小四合院。我曾经问姥姥为什么不去找有关部门要回家里的大四合院，要回被抄走的那些东西。姥姥说：那些邻居，也是无辜的，也不容易，这么些年邻里街坊也有很多照应，把人家赶走了人家住哪里？再说，五个儿女各自长大成家，有这么两间房也就够用了；至于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要回来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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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特别喜欢照相。和姥姥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是翻看家里的老相册，姥姥长了老茧的双手，一边摩挲着那些老照片，一边给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每一次看到姥姥年轻时和姥爷的合影，我的心都“咯噔”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姥姥并无哀伤，反而甜蜜地给我讲她和姥爷的很多往事。她说，那一年刚搬到北京时，觉得北京好大啊，必得学会骑自行车，姥爷先说“女孩子学什么自行车，多危险”，后来耐不住姥姥软磨硬泡，终于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小院里一个踉跄着骑、一个后面小跑着推，一个下午就学会了。姥姥跟我说“一个下午就学会了”时，脸上有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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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当我也开始谈恋爱，悟出：也许在姥姥心里，有关姥爷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年轻的恩爱记忆中，而人不在的日子里姥姥一定认为姥爷已到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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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相册里，有一张上了色的黑白小照，特别好看。姥姥说那个时候在上海女校，女孩子们都很时髦。圣诞节时，女生们会把自己喜欢的小照片上了色，做成圣诞卡片，送给心仪的男生。我听了大笑，打趣道，姥姥您年轻时很开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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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一直怀念西餐，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每次去看老人都要带几块大酒店里上好的奶油蛋糕。姥姥也经常给我讲她成长的“大上海”的灯红酒绿。我刚去上海ELLE编辑部工作的时候，姥姥问我：去没去百乐门白相啊？外滩是不是还那么美？法租界的梧桐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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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没几年，我迷上买包。妈妈问起包的价钱，我总是吞吞吐吐说个零头，很怕被妈妈唠叨乱花钱。但是去看姥姥的时候，我喜欢背着新包让老人鉴定下品位，姥姥问多少钱，我也实话实说。姥姥总是说：哎呦，真是不便宜，不过很配我外孙女！我穿上小裙在姥姥面前转，她便啧啧赞叹：身材真好，和我年轻时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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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今年已近九十高龄，受腿疾之困多年，坐轮椅才能出门。今年过年，我带着双胞胎女儿去看老人。进门，见老人穿了件新做的大红绣花棉袄，端坐在沙发上。我一坐下来，老人就得意地悄悄跟我说：大红袄，新做的，花样还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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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无从想象，在那些贫穷、艰难甚至受辱的窘困日子里，姥姥是如何让自己自尊，自强，不自弃，不自轻。人们总说“人穷志短”，我始终不信，因为我在姥姥身上，看到了人很穷而志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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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姥姥是我目中所及的最美丽的女人。当我第一次知道“优雅”这个词的时候，立刻觉得那是最恰如其分能形容姥姥的两个字。是姥姥教我“看懂”这两个字对一个女人的意义，那一种境界，如同家里的海棠花。海棠是一种很容易养的花，姥姥家里和妈妈家里都常年养着，它没有牡丹的娇艳，没有玉兰的华贵，没有梅花的清高，但在每年最严寒的季节，它都顽强而灿烂地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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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送给我亲爱的姥姥，祝老人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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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解读“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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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 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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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优雅》小书的第四次印刷。上市四周加印三次，对我来说，是一件意外的事。小书的初衷并不想做成一本畅销书，而只想和同朋友、读者分享，只给懂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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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畅销，“优雅”成为话题。每一天，我都可以在微博上看到几十个甚至上百位@我的网友，一起讨论“优雅”，分享“优雅”的心得。很开心“优雅”在这个时代不是一个过时的词，依然是大家在追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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