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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21 婚姻于我就是那么回事了,只要我有钢琴可弹,有音乐陪伴就行了。我心情一旦烦躁或紧张我就一定会去弹琴或抽烟,我喜欢在那种时候弹德彪西的曲子来放松自己;那个外国人的内心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每当我的手指与键盘把那种美释放出来以后,我就会感到舒畅无比。我经常感到看得见的生活只是虚幻的,唯有音乐里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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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23 我和威廉的婚礼是在旧金山派拉蒙大饭店举行的。那天来的客人很多,有威廉的家人和他们在美国的几乎所有的中国亲友,还有威廉的美国同事和朋友。威廉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吻我。没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只是把他幻想成是莱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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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25 在每一张来宾的请柬上是这样写的:请于某年某月某日前来参加威廉·陈,律师,和佩吉·林,台湾著名钢琴家,19xx年国际肖邦钢琴大赛冠军得主的婚礼,地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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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27 莱昂再次诚挚、大度地祝福了我,同时坦承他非常嫉妒我。不过他说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我不记得听过任何中国男人说过这样的话,无论对谁。我的父亲没有过,我的前夫更没有。他们都把自己的需要说成是为了我好,主观地将其变成了我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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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29 婚后,我们住在湾区离我后来读硕士的那所女校不远的一处半山上的大宅子里。那里是富人居住的地区,风景很好,空气清新,树木葱郁,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湾。威廉每天早上去上班后,我就在家里练琴。不久我就发现,威廉虽然出生在美国,可是他和许多台湾男生一样,生活能力很差,几乎事事需要我为他准备。比如早上起床后我要给他把漱口水和牙膏准备好,然后给他把当天要穿的衣服和领带拿出来也准备好,最后他临出门时,我还要把他的公文包递到他的手里。作为家里的长女,我从小在家习惯了帮助父母做各种事情,包括照顾小弟的生活,所以一开始也并不太在乎为他做这些事。婚后大约三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威廉似乎很高兴。怀孕期间,我基本上是一边学习,一边自己照顾自己。威廉在那段时间里总爱和同事晚上一起出去,回家很晚,回来就睡了。半年后,我开始感到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又具体说不出什么来。我告诉自己忍忍吧,婚姻也许就是这样无趣,至少威廉没有家暴行为。临产那天,威廉在外出差,是我自己开车去的医院。女儿出生时他不在我们身边,我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因为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爱的感觉,所以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抱怨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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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31 有了尼娜之后,我便暂时休学在家里照顾她,虽然那时家里也雇了一个人帮忙。威廉喜欢逗尼娜玩,他给女儿的笑脸显然多于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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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33 音乐世界的美和现实生活的平庸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开始让我感到崩溃。有一次,我在琴房里一天都没有出来,弹琴弹得忘记了一切——我全忘记了我为人女儿,为人妻,为人母的事实。从琴房出来时我已经有些恍惚,是尼娜的哭喊声把我重新带入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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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35 莱昂知道了尼娜的出生后,给她寄了几件法国的婴儿服,这似乎引起了威廉的不悦。他把包装盒拿起看了一下,并没有问寄东西的人是谁,然后放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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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37 不久我过生日,莱昂又照例从巴黎给我寄来了玫瑰。我从来都不想拒绝莱昂的生日礼物,因为他是我生命里唯一能提醒我有着另一种男女感情存在的可能性的人。我们分手已经7年了,他后来和一个学提琴的女孩结婚了。他说他的妻子能够理解他给我寄花的事,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她也有,她甚至把她过去的男友请到家里三个人一起吃过饭。可是威廉不是法国人,他骨子里仍旧是个台湾男人,只不过嘴里说的是英文。他并没有能力理解或接受我曾认识莱昂这个事实。那天快递员来送花时我在琴房里,是他开的门。他把那盒花扔在了我门外的地上,打开后花瓣掉落了许多……我把花拿进琴房后,迅速点燃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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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39 尼娜三岁的时候,我送她去上幼儿园,就在我上的那所女校里。而我也开始继续攻读钢琴硕士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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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41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威廉一起开车送尼娜去她爷爷奶奶家。回家的路上,威廉很平静地告诉我说他爱上了别人,是他律师事务所的秘书,一个中美混血女孩。他说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现在想搬到一起去住,问我是否同意。我听后没说一句话,到家后也没有。我把自己关进了琴房,立刻又点上了一支烟。我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我同意与否难道还有任何意义吗?他那样平静地说给我听,其实只是通知我罢了。几天后,他开车把他的被褥和常用衣物都拿走了,之后就很少回家了。尼娜不停地问我爸爸去了哪里。我先是说他出差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就说你自己问他吧。威廉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感情的,没过多久他就打电话来找尼娜说话了。尼娜告诉我,爸爸说他以后不回这个家住了,他住在另外一个家里,还说周末可以让妈妈送我过去住一天。我听了几乎昏倒——让我亲自把女儿送到他和那个混血女孩住的地方去,天下还有比这样的侮辱更令人窒息的吗?可是,我竟然这样做了。因为我没有选择!孩子要见她爸爸,我不能不让她见,她还小,不能没有父爱。第一次开车送尼娜去他们住的地方时,一路上我一想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几乎要发疯。我的手几乎无法握紧方向盘,可是我又必须克制自己,因为车上还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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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43 在一个高档公寓的楼下,威廉和那个混血女孩看见了走下车子的尼娜就一起迎了上去。尼娜刚一看见她爸爸就呼喊着跑过去,威廉则立刻把她抱了起来。我没有下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住地抖。威廉抱着尼娜走过来,说请我第二天下午3点过后来接女儿。我没有看他,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说什么。直到尼娜看到我的车子发动起来要走了,才忽然大声地喊了一句“妈咪,我也爱你!”我的眼泪立刻奔涌而出,一路上几次遮住了视线。那个混血女孩比我年轻和高大,更比我丰满和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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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45 我在这样的屈辱中生活了两年,没有告诉俞老伯,更不敢告诉远在法国的父母,虽然不是我的错。这次婚姻是一次更惨的失败,比第一次更糟。为什么我在外面是个被人羡慕的对象,风光无限的著名钢琴家,小巧玲珑的身体被一头滑顺飘逸的披肩发包裹着,却在两次婚姻里都被抛入无法启齿的耻辱境地?我开始没有节制地疯狂抽烟,有时一天两三盒。我也尽情地酗酒,反正没有人看见。然后我开始借疯狂地弹琴发泄我无法压抑的愤怒和屈辱,自责和无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内心无比恐惧过,歇斯底里过,失态地吼叫过,疯狂地奔跑、狂跳过,也激烈地摔过不该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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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47 那天我坐在琴房里忽然醒悟到,我其实一直都戴着双重面具在生活,很累很累,从小到大,从内到外,从单身到结婚。只有和莱昂在一起的短暂时间内我才做了回自己。那真是个陌生的自己,但却是个美丽和幸福,自由和快乐的自己。那个自己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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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49 开学不久,我报了一门美国文学课,是该校英文系的招牌课,教课的女教授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颇有名气。那天我赶去上课,车开进校门后沿着长长的林荫道翻过一个个减速板缓慢地行驶着,然后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背着书包独自在旁边的小路上走。我第一次上课时见过她,一看就知道是大陆来的。那次上的是大课,人多,就没和她打招呼。这个学校的中国学生很少,从大陆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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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51 我将车开到她身边,摇下车窗,请她上车一起去上课。她略显犹豫后就同意了。我们互相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我得知L是从北京来留学的,在英语系的写作专业读硕士。我问她为什么来美国读写作,而不是其他专业。她一愣,然后说只是因为喜欢,没有别的原因。我忽然从她那里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一种接近真实的东西。在几乎所有人面前,我一直要求自己表现出一个活泼、开朗、友好,值得别人羡慕的知名钢琴家的形象;我只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牛仔裤或灯芯绒裤,上身总穿小西服,再配一头滑顺的披肩发,使我看上去精致、活泼又可爱。可其实呢,我的身体很瘦小,遗传自我父亲,我知道威廉不喜欢我这样没有脂肪不性感的身体。还好,我的外表的确很吸引人,加上我开着红色跑车和自身的知名度,我总能从别人看我的眼光里读到羡慕甚至是嫉妒。可是在L的眼睛里却没有这一切。她的眼睛纯净安祥,似乎只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如今什么样的人专门学写作呢?就是不为毕业后工作出路考虑,只为了内心的追求非学不可的人。我当然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因为写作和音乐都是对内心世界的追求,都是追求真实的感觉。我了解那是什么,它不会欺骗你,就像音乐一样可靠。我开始给L打电话,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助的。她刚来美国不久,人生地不熟,没有车,租住在一个广东人家里。她总是说她很好,什么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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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53 又是一个星期一,我开车去上美国文学课,那时的我必须用课业来平衡我业已失控的情绪化生活。前一天发生的令人羞愤的经历,仍在不断挑战着我忍耐的极限。前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从威廉那里接回了尼娜。回家的路上,那小姑娘竟然对我说,她想要和她爸爸及那个混血女孩住在一起。我的手开始握不住方向盘了,因为是下坡路,我只好强忍着把车停在了路边。我压下心中的大怒问她为什么。这个已经5岁的胖女孩直言不讳地说,因为爸爸比妈妈高兴,能陪她去不同的地方玩,那个她叫做杰西卡的阿姨也不像妈妈,因为她不抽烟,也不爱发脾气。说完了,她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眼睛。我什么也没说,麻木地楞了好半天才把车开回家。我给尼娜做完晚饭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沮丧的样子。我不能相信我唯一的女儿竟然也开始嫌弃我了!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感觉整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我,可我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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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55 我把车开进校园后,立刻看见L正沿着布满尤克利树皮的小道上向教室方向走着。看见她安静的身影,我忽然产生了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她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学生,不是台湾人,不是名人,不是任何我必须顾及面子等因素而必须在其面前表现某种特定形象和展现特定表情的人;虽然她只是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大陆来的陌生人,却是一个最可以信赖的人。我请她上车时,就感到自己必须做一件事了。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湾区最好的心理医生也对我无能为力,因为这些美国人怎么可能懂得中国文化里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让人去死,但看上去却有着风平浪静般的无辜。西方人最不理解中国人的地方就是“忍”了。虽然他们可以很专业地不去问我为什么要忍,但是他们脸上一个一闪即过的眉头微蹙,已经正确无误地泄露了他们的好奇心。对一个西方人袒露自己的隐私和内心,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不喜欢那些貌似能专业地帮助你的人,尽管有人告诉我在美国找心理医生必须像买东西一样“shop around”,我却没有碰到过一个让我感到满意和对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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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57 我把车停在通往英语系的小径转弯处,不再往前走了。L有些吃惊,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我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L毕竟是性情中人,她什么也没问,就陪着我一起静静地坐着。无声胜有声的理解在关闭了车窗的车子里如同慢板的音乐在回荡。忽然,始料不及地,我突然就痛哭起来,就像山洪终于冲毁了堤坝。我哭得那样失态,那样尽兴,那样不顾体面,那样舒畅,绝对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一次。L没有劝我一句,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坐在那里。她递纸巾给我时,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我终于哭累了,掏出一支烟,举了一下向L做了个歉意的表示,摇下车窗后就大口地抽起来。接下来我开始平静地,毫无顾忌地对她讲起了我真实生活里的一切:我的累,我每天人前的千般风光,背后的万般无奈和伪装,我的无法诉说的屈辱和感到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的忍耐。我告诉L我不想离婚,不仅因为女儿太小,也因为我对威廉还有着仅存的一点希望,我不敢对这个没有男人的家的未来做任何想象,虽然挽回的可能似乎已没有了。但是,我为挽救这个家做了任何事情吗?没有。我的身份和习惯只能让我除了逃避就是忍耐。我甚至托人花钱找到了一位刚刚来到洛杉矶的藏传佛教的密宗大师,请他为我看命理和婚姻归宿。那位大师说,我和威廉的缘分还没有完全消尽,所以我才会痛苦不堪。我也告诉了L我在家里如何疯狂地酗酒,之后再更疯狂地弹琴,尤其是在弹德彪西的曲子时,总会产生各种幻觉,钢琴的正前方会经常出现恐怖的有着中国面孔的鬼怪,狰狞可怕,然后我就会更拼命地弹,似乎在与这些魔怪决一死战。L一直都没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点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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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59 那天我们都没有上成美国文学课。我请她陪我一起去幼儿园接尼娜,然后去我家吃晚饭,她同意了。尼娜似乎很喜欢L,但是问我为什么这个阿姨不太爱讲话。晚饭后我送L回家。返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经过今天突发的感情宣泄,我轻松了许多。而L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看似并没有什么特别吃惊的反应。她是一个安静的人,但是我知道写作的人内心都是不安静的。她的平静让我对自己的突然失态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尴尬和歉意,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大闹一场之后,累了,然后就理所当然地睡着了一样。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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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61 5月份到了,我和L都是那年夏天毕业的。L邀请了她班上的同学和几个朋友参加了我在音乐系小教堂举行的毕业演奏会,我演奏了最喜爱的德彪西的作品。演奏会很成功。那一次,我弹琴时可怕的魔鬼幻象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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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63 L毕业后去了纽约另一所学校继续读研究所。她走后,我又去拜访了那位西藏的密宗大师,这一次他说我和威廉的缘分已尽。我们终于离了婚,尼娜归我抚养。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他们之前曾让俞老伯劝过我,但是因为威廉明显是过错方,他们也只得接受了现实。从爸爸在电话中的声音里我听得出,我第二次婚姻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那年夏天我带尼娜回了一趟台湾,然后去了法国。爸爸妈妈和小弟第一次见到了尼娜。那次我吃惊地看到爸妈更加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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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65 回到加州后,我申请了去斯坦福大学读钢琴演奏的博士学位。我再次想要开始全新的生活。我卖掉了威廉留给我和尼娜的房子,然后搬进一所公寓去住。我把卖房子的钱都寄给了在法国的父母,让他们改善生活,并帮助小弟上一所好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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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67 每天我去幼儿园接尼娜时,经常碰到一个叫雷恩的中年美国白人,他是去接和尼娜同一个班的儿子马克。有时到的时间早了一点,我们就会聊上几句。慢慢地,我发现他似乎开始对我感兴趣,总是谈起他自己的事情。他居然是个精神分析医师,正在和自己的画家妻子分居。后来,他逐渐对我就像有了依恋之情,总给我打电话,把自己的一切都讲给我听。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想到也许他和我一样,生活里需要一个可以真正交谈的人。我想起了L那时于我的重要,就让自己耐心地充当一个倾听者。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们一起带着各自的孩子出去玩过几次之后,雷恩开始向我求爱了。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虽然与前两个丈夫都不同,但似乎也没有足够而明确的爱的成分,和我对莱昂的感情仍旧是很不同的。可是,就在他刚对我说过他准备和他的妻子离婚后就和我结婚没多久,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开车去找他已经离开加州的妻子!他在电话里毫无歉意地对我说,他对他的妻子还有留恋。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平静得就好像在告诉我,他刚在超市买了几个做晚饭要用的青椒。我终于明白,自己再次掉进了一个陷阱。我无法不责问自己,是否今生就不该再和任何异性有任何关系了呢?为什么所有父母满意的人都不爱我,而我似乎也不再有能力去爱任何人了——除了莱昂,那个我心里永远的痛和回忆?我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去碰与感情有关的任何人和事,只需专心读书,好好培养尼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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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569 大约和L分别一年后的一个晚上,我毫无缘由地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管当时是几点了就拨通了她的电话。纽约那边正是凌晨,L被我吵醒后,不但没有怨言,反而很高兴,我们一聊就聊到了太阳升起,至少有三四个钟头。我告诉她我的所有近况,包括我正在斯坦福读博士以及和那个精神分析师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我也没有忘记告诉她,莱昂依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给我寄来新鲜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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