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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见证一个个生命,很多都是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中消失之后,即使已经习惯,每次行刑后的那一天下班后,我必会出去喝酒,以帮助自己忘记那些绝望的脸,并在晚上睡觉前必定出声地祈祷。酗酒减压大概遗传自我的父亲,只不过我们各自为了不同的原因而已。我就这样靠酒精近乎麻木地生活了很多年,直到我的个人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在我41岁那年,我的老婆毫无前兆地离开了我,临走时只说了一句话:“和你一起生活,就和被你亲手弄死的人一起生活没什么两样。”我们唯一的儿子马克当时还未成年,只有15岁,受此家庭变故影响很大,一度离家出走,后来因吸毒被管教和强制戒毒。从管教所出来后他就去了西部的洛杉矶,过了很久才来过一次电话,说他在一家电影院里当领位。我们很少联系,后来听说他结婚又离婚了。我想他恨我就像我恨我父亲一般有着相似的理由,我们其实又都很像:都是能吃苦和隐忍但不爱说话的人,年轻时都有家是必须尽快逃离的监狱的切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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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再次变成单身以后才开始过滤自己的人生的,人也似乎对一切开始有了些不同的感觉。我后来再没有结过婚。47岁那年,一天我照例又一次操作执行注射死刑程序时,蓦然发现躺在死刑床上的那个年轻人的面孔和我的儿子马克棱角分明的相貌很有几分相似,我的手便少有地颤动起来。当然,那个人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有些像。但是,从那次惊吓之后我便开始想,如果马克没有被强制戒毒,他会不会也去犯罪而最终也导致躺在这张床上呢?这个年轻人和马克到底又有多大的不同?我第一次开始回顾,几十年里,被我亲手送上黄泉之路的几百个死刑犯,大多是年轻人,很多和我儿子年纪相仿。每次执行死刑程序之前,我会被要求阅读一份关于该死刑犯的简单资料。他们很多人因为家境贫穷,或来自离婚家庭,受教育不完整,心理和感情不稳定,或因为吸毒导致独自或结伙抢劫时冲动杀人。当然其中也有蓄意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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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亲手送上不归路的所有死刑犯中,有一个叫斯蒂芬·米勒的年轻白人最令人难忘。他身材高大,金发,长相文雅俊美,从被带进行刑室到他最后生命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他脸上始终带着浅而迷人的微笑,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和忏悔。他刚一见到我时,很有礼貌地对我点头示意。在他的犯罪材料上我读到,他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是个常年值夜班的护士,从小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少,婴幼儿时期是在无数个保姆的更换中长大的。这个护士母亲独自养家辛苦不堪,心情总是不好,对自己羞怯内向的儿子从小就管教异常严厉,经常指责和羞辱他胆小怕事,不能担当,不像个男孩子。这个年轻人在成长期间几乎不知道亲情和爱是什么,除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陪伴且充满了无边恐惧的黑夜,以及必须独自适应的无尽的孤独。这个在极度孤独中长大的男孩不喜欢说话,但是对同学和邻居都很友善。当21岁的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男子汉后,一次他的母亲再一次像他小时候那样不顾一切地训斥和羞辱他,他便毫不犹豫地杀害了他的母亲,肢解了她的尸体并藏匿在家中。当警察前来逮捕他时,他脸上出现的就是我后来见到的那种浅浅的微笑——似乎表明这样的结果就是他最想要的,无论代价是什么,因为没被爱过的生命是不可能珍惜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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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的手有些不自然地停在了启动注射毒液的计算机按钮上,罕见地犹豫了几秒钟。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生得像他那样高大英俊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和洁白的皮肤透出一个正值旺季生命的全部青春和风华,可是我却要亲手结束他才活了21年的鲜活生命。就是那一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性质了。自从亲手送走了那个长的很像马克的年轻人和这个含笑离开了世界的美貌的年轻人之后,我坦然沉睡多年的良心开始躁动起来,夜里我不断地被噩梦惊醒,里面混合着各种面孔和声音。我才吃惊地发现,我实际上竟然记住了几乎每一个被我送走的人的面孔和名字,以及他们在临死前各有差异的反应和表情。长久以来,我以为我把这一切都强行忘记了,没想到它们却都安全而顽强地藏匿在记忆的某一个背光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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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共是237人,年龄多在20多岁到30岁之间,有些年龄更大一些。他们被判死刑因为一律都犯了一级谋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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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忆起,几乎所有这些人在临死前都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无尽的后悔,但是法律不会再给他们改过的机会了。我现在认为,死刑剥夺了人们改邪归正的机会,实为另一种貌似公正的邪恶。我坚决主张取消死刑。我主张一个国家的政府必须对不幸家庭的孩子给予更多、更实际的关爱,不能让这些孩子自生自灭,经历了不幸和困苦的童年之后,最后还要自己去承担这些不幸的后果,被法律制裁,甚至夺去生命。罪犯,包括死刑犯,难道最初不多是家庭和社会漠视的牺牲品?他们的暴力犯罪行为正是他们生活里极度缺乏爱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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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这样一句话:“孤独比死亡更可怕”。我非常了解那个叫斯蒂芬的年轻人幼年时经历的无人知晓的骇人孤独,无底无边,可是却没有人在那个时候给予幼小的他迫切需要的理解和爱。而当他必须独自为此付出代价时,法律却毫不留情地惩罚了他,让他用一命偿一命这种最古老的方式去表现所谓的法律的公正。这种从本源上的不公正,法律不予理睬,社会也同样不会。而杀人犯内心那些难以被人了解的痛苦更不会得到芸芸大众的同情。我深深懂得斯蒂芬经历过的种种绝望的孤独,因为那也是我小时候熟悉的陪伴。相信现代社会里很多人的童年都很熟悉那种孤独,也包括我自己的儿子。我们没有去犯罪只能说是幸运,而不是美德。我们与斯蒂芬并没有绝对的区别。这些死去的年轻人如果能被给予生存的机会,多数都是会重新做人的。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以安慰被害人的家人,但是让两个生命消失毕竟比一个更悲惨,尤其是一个已经懂得深深忏悔的生命。在对237个人执行死刑后,我深知道他们犯下死罪的简单原因——对得不到爱而生恨的极端、变形的表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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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我必须要祈求上帝对我的宽恕,同时也祈求他对人类一切幼稚行为的宽恕。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死刑执行官这个工作已经因为没有必要而不复在地球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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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此生写的最后一封信,写的有点长了,请原谅。临走之前,我必须请求上帝,所有被我亲手夺去生命的人,那么多的年轻人,以及他们将会永远痛苦的家人,还有所有活在世上的人们,当然包括我自己的儿子马克,宽恕我此生的罪孽吧!来世我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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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所有来信中最需要忏悔的遗言之一。法律背后有着诸多无奈的事实;人类进化到何时才能开始关注造成一个人,往往是年轻人,犯罪的起因,从而从根源上及时切断犯罪的成因?在一个缺乏爱的世界里,法律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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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就真来不及了:纽约客的临终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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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女演员的痛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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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娜·蒙代尔,45岁,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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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小剧场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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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昨天早上决定结束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和动力再继续活下去的生命的。前天夜深人静之际,那些细小无辜的声音再次在我耳中争先响起,终于让我无法承受这种度日如年的罪恶生活!今早出门去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打算写一封遗书留给我父母,却无意间在别人看完丢下的报纸上看到你希望代人保留遗言的广告。它让我改变了我最初的想法。我打算给父母的遗书写成说谎版的,我必须这样做。我是独女,一生让父母操心不断,他们现已年迈,为了不让他们再为我伤心,我不能告诉他们我自杀的真相,因为他们肯定无法承受。把真相和我所有的经历毫无保留地交给一个陌生人,看来才是更好的选择。毕竟,有谁愿意不明不白地离开这个世界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很及时,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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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开始对你说呢?总之我想自杀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一生失望至极。我那慈爱和善良的父母从小对我宠爱有加,不仅因为我是他们的独女,更因为小时候的我非常漂亮可爱,我有父亲的蓝紫色大眼睛,深棕色的头发,母亲清晰精致的五官和绝对白皙的皮肤。小时候的我根本不必打扮就是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这让我从小就很虚荣,对自己外貌上的优势总是自我意识很强。我中学毕业后就去了百老汇的小剧场当演员,虽然演的都是小角色,但是在舞台上被人注目的感觉对我来说比上大学更重要。父母对我的决定很失望,因为他们非常希望我上大学,但是由于对我的溺爱,他们最终还是随了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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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那年,我和一个比我大19岁的叙利亚男演员因合作演出而相爱,之后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和他结了婚,并要和他一起到叙利亚去生活。为此我母亲几乎哭坏了眼睛,我却对父母说,和谁结婚是我的权利,请他们不要干涉、不放心我,还说爱一个人怎么能不和他在一起生活?临走前我对未来的异国生活充满了种种浪漫的憧憬。而去了之后,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边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差距太大,我几乎无所适从。丈夫的家是个很大的家族,人很多,对女人的规矩更多,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丈夫在纽约时身上丝毫不见踪影的阿拉伯大男子主义突然复活,对我的各种要求让我忍无可忍,毫无浪漫而言。一年后,我知道自己受了骗,不是被别人骗,而是被自己的虚荣和对婚姻的幻觉骗了。当我终于觉得再活下去生不如死的时候,我偷了被丈夫藏起来的护照,狼狈地逃回了美国的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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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美国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堕胎。这在叙利亚的婆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也不能接受我的决定。但是那时我已知道,我的婚姻是一场必须结束的任性儿戏。我还要继续演戏,22岁的我对选择堕胎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顾虑,我不顾父母的反对,自行堕了胎。从那以后,我发现我的母亲经常独自祷告,请求上帝的宽恕,好像那罪孽是她做的一般。父母似乎不再以我为荣,他们的头在别人面前开始低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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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百老汇的小剧场继续演出。由于不是全职演员,我的收入并不多,于是我又在一所大学的研究单位的图书馆找了一份半时的管理资料的工作。那份工作相对比较清闲,环境也不错。不久,该研究单位的一个来自德国某研究机构的研究员W经常来我这儿找资料,他和我说话时的眼神,让我感到他应该是对我有了好感。果然,他很快就开始邀请我一起喝咖啡或吃饭。我去过他的办公室送资料,当然知道他在德国有妻子和孩子,他的全家福照片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的妻子是个金发美人,照片上,她搂着两个五岁到七八岁之内的男孩和一条大狗,他则站在他们的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没办法,即使知道这些,我也像很多女人一样,无法抗拒被人喜欢和欣赏的表示。我不但接受了他的晚餐邀请,也请他去看过我的演出。去年圣诞节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再次看过我的演出之后,在剧场外等我,然后和我一起回到我租的位于上西城的公寓。那天,我们谁都没有想控制自己的冲动;我需要异性的爱慕和欣赏,当然也包括肌肤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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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就在圣诞节来临的前几天,W结束了他在该大学为期一年的研究工作,准备回国了。临走前,他把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从德国接来纽约一起过圣诞节,然后一起回德国。圣诞夜的前一天,我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大圣诞树旁看见了他们欢乐的一家人。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明亮的灯光照着她无比兴奋的脸庞,他正侧过头去不断地亲吻她;与此同时,他们的一个儿子在给他们拍照留念,嘴里不断用德语大声嚷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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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去看了心理医生,就像上次从叙利亚回来堕胎之后一样。不久,比心理上的不适更严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一次让我几乎崩溃的不是我再一次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擅自堕了胎,虽然我没有告诉他们W的存在,而是我从此再也无法安稳地睡觉了。一到夜里,我会同时出现幻听和幻象,总是梦见那两个被我打掉的孩子变成了长着翅膀的天使,双双悬浮在房间里看着我,用尖细的声音质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们的生命!小时候,每个星期天我都会跟着父母去教堂做礼拜,我一直记得画在教堂顶上的那些丰满美丽的小天使,他们都长着白翅膀在天上飞。记得妈妈指着他们对我说,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妈妈还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赠与母亲的礼物,都是来自天堂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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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亲手杀害了两个上帝送给我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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