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63794e+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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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41 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印度,如果把一只小象拴在一个木桩上,它经过多次无效挣扎而无法逃脱之后,就会自动放弃逃跑,乖乖地站在那里,无论周围有人还是无人。尽管它后来长得又高又大,用鼻子轻轻一拉那个小木桩就会被拔掉,可是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驯服地站在那里,连尝试逃跑和拔掉木桩的念头都没了。只因为他已经相信逃跑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小时候的经验变成了它一生的信仰。一个小小的木桩竟然可以什么也不做就永久地控制了有着庞大身躯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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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43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母亲现在已经风烛残年,耳聋眼花,但即便如此,我每次看见她的时候,仍能感到她可以用她那蔑视的眼光把我摧毁。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熟悉她那令人恐惧的目光和身影,尽管现在的她已双眼浑浊,白内障让她看不清东西,记忆力也几乎完全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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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45 现在,临终这件事终于发生在了我身上,比我86岁的母亲还要早!我如果再不挣脱她对我的一切无形的精神桎梏就太晚了。可是,不按照她的要求去生活,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样优秀的人,那我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强迫自己直面从来不敢去想的可能:你这一生到底最想做什么,不论能不能做,也不论你有没有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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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47 昨天下午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得病前我很少这样做)在哥大对面的河滨公园里散步;我心里很乱,但从表面上谁也不会看出来。我来到一个儿童游戏场的沙坑前站住了。沙坑里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玩得起劲,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沙,而他们的年轻父母则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闲聊。小家伙们有的奋力挖沙,有的倒水和泥,填进塑料桶里,再倒出来;有的在筑城堡和挖沟渠……我看得出了神,脚再也挪不动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知道了我的生活里缺少了什么,也就是我最想做但不能做也从来没有尝试去做的事。我惊讶地听见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大声喊:我也想像这些小孩一样拍泥巴,堆沙子,然后推倒,向别人身上泼水,毫无顾忌地砸东西,撕纸,再痛快地骂人,搞各种恶作剧,然后像喜剧演员那样露出牙齿哈哈怪笑……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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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49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都是在严格监督的学习中度过的。我的母亲从小就让我知道,喜欢玩的孩子肯定学习不好,将来也必定没出息。我的父母都是正统的犹太人,家教比一般的犹太家庭还要严。在我一生中,我母亲无数次地提到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如何死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她尤其喜欢单独向我说起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骇人细节。在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我一次次地感到,是我,而不是我的外公和外婆,在地狱地般的毒气室里挣扎,窒息,难看地死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看着还是小女孩的我被吓得脸色惨白,几乎无法呼吸,又不敢哭出声音时,便走开了。每次我都会在她走后发疯一般地跑到院子里堆放旧东西的库房里,把门关紧,然后捂着嘴大哭一场。后来我大了一些,开始认为我母亲那样做是在把对纳粹的仇恨转换成对我的超苛刻的要求,似乎让我从小就必须体验无助、恐惧、绝望的经历才能使我成人似的。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从小在这样的恐吓和重压下的确完成了她的心愿,总是保持一流的学业,长大以后也确实出人头地了,但是幸福却与我绝缘了——那是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根本不能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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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51 我就是印度人故事里的那个小象,很小的时候即使有过这样那样的愿望,也都被我母亲严厉的目光制止和泯灭了。我母亲的目光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小木桩。如果我能再活一次,我必定会尝试反抗我母亲那让我颤抖了一辈子的锐利目光,那总是对我不满意的目光,和对那些听了无数遍的恐怖故事说“不”,不论代价和结果是什么。我必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知道我为什么愤怒,知道我也可以生气和高兴,并不因为我母亲的情绪需要而压抑自己,永远做无条件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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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53 太奇怪了,一个小孩玩沙子的快乐在我临死前竟成了高于一切的渴望!可这是真的,一个最最真实的渴望!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去玩沙子,但是临死前敢把这个愿望说出来,说明那个永远的小木桩已经被我迟来的勇气踹动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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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55 我已经失眠几十年了,很快我就可以睡一个再踏实不过的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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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57 感谢你为我保留这份遗嘱。永别了,陌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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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61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熟悉这位教授的母亲眼睛里的那种东西:永远的否定,不论多么努力;永久的自卑,无论多么拼命想摆脱。每个人生命中都有那根小木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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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66 不说,就真来不及了:纽约客的临终遗言 [:1701636966]
1701637967 不说,就真来不及了:纽约客的临终遗言 艾滋病人的最后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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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69 鲍勃·麦克比,41岁,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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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71 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图书馆馆员,艾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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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73 尊敬的先生/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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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75 你好,看到你的广告后我很激动。不知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做的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我相信你收到的文字将是打开深锁人类灵魂秘密的那把钥匙。我是个已经到了晚期的艾滋病人,死亡那冰冷而决绝的手每天都在试图拉我离开,一次比一次有力。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更不是小说中的描写——那是个不可抗争的残忍事实。如果没有看到你的广告,我临走前的确没有人和地方可以让我一吐多年来埋藏在心里的话。我想把自己作为一个同性恋和艾滋病人的故事讲出来,让世人,尤其是歧视和不了解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比你们不低也不高,我们之间的不同要比你们想象的小很多,也根本不是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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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77 我出生在旧金山,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的艺术史专业,后来一直在湾区的一个美术馆做文字工作。我的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律师,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长期面和心不和,导致了对家中三个孩子感情需要的忽略和缺乏正常的关爱,所以我们长大以后对来自家庭以外的同情、理解和感情的任何表示都会有高于一般的强烈需要和渴望。我妹妹也是同性恋,只有我弟弟不是,他是钢琴家,但他靠吸毒麻醉自己,强迫自己在音乐里过另一种虚幻的生活。父母关系的阴影让我们几个似乎对所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根本的怀疑和恐惧,导致我们对感情和婚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我的长相据别人说属于阴柔气很重的美男子,棕眼棕发,皮肤很白,个子也相当高。中学和大学期间,我曾交过两个女朋友,但都无疾而终。第一个说是喜欢我的美貌、礼貌和爱沉思的性格,但后来她说我对女性的身体有恐惧症,一度曾想帮助我克服这个毛病,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结束这段感情,将其改为一般朋友的关系。第二个女友性格热情如火,与我的反差很大,我想她对我可能是好奇多过感情上的吸引吧。鉴于与第一个女友交往的失败经验,我拼命试图改变自己的性格,多次与第二个女友一起去参加各种派对,在震耳的音乐里学着周围的人一样边喊边舞,我还鼓足了勇气第一次酗酒。可是那种短暂的试图改变自己性格的经验却让我感到更加难受,甚至生不如死,我再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也最终并没有被第二个女友接受。分手时她对我说:“鲍勃,对不起,我很喜欢你,你最好还是别强迫自己改变吧,你本质上其实不是个男人。” 她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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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79 为此我多次去看过湾区能打听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不论是谁,他们都一律让我不要把父母关系的阴影当做自己无法过正常生活和无法追求幸福的借口;他们教给我如何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对自己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是最棒的!”或者对着镜子学会对里面的自己微笑,即使当时并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据说养成习惯后,肌肉记忆就可以让微笑成为自然的表情,别人看见了会改变对我的态度,我的心情也就可以跟着改变,云云。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种从小就深刻在记忆中的对父母或暴怒或冷战的关系的恐惧,不是任何理智思维和机械的肌肉练习可以抹掉的。那种记忆让我们三个孩子刻骨地自卑,无尽地绝望,从小就知道要永远把无助的悲哀藏在沉默里。这也是我后来放弃了心理治疗,同时也放弃了在斯坦福选修心理学课程的理由,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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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81 从那时起,虽然我嘴上不会承认,但是心里已经知道:我不愿意也不可能再与任何女性建立所谓的正常两性关系了,虽然我对她们总是尊敬的和彬彬有礼的。我对和她们建立感情的事实开始感到惧怕,就如同恐惧我父母之间不成功的关系。我感到我与她们关系的失败,就是我父母关系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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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83 我是在开始工作以后,有一次在著名的卡斯楚街口的卡斯楚剧院看电影时遇到马克的。马克是个电脑工程师,他高大强壮,加州海滩的阳光像是给他的皮肤抹了一层褐色的蜂蜜。他主动与我打招呼,并友好地和我攀谈起来。他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让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感觉。马克开始约我出去一起吃饭,看展览,去海边。他很尊重我,礼貌又不失细腻地表达自己;他总是称赞我,看我的眼神全是欣赏和赞美,这是我在过去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经验——我父母没有给过我,生活里的女性和其他人也没有给过。被人接受和欣赏的感觉让我感到自己似乎重生,对方是男性的事实逐渐不再是心理上的障碍。我和马克在一起时,心情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放松,愉快还有感动。时间一长,对这些令人愉悦的感情的期盼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种爱。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情经历,我只知道它还原了我的本来状态,从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与女性在一起的紧张都烟消云散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不再犹豫了,和马克一起搬到了卡斯楚街上一座北欧风格的房子的二楼居住。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一起生活得很开心,还养了一条叫 “锅盖” 的金毛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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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85 那年的圣诞节,我第一次没有回父母家去和全家人一起过这个传统的节日。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圣诞节前夕,我例行打电话回家时,我父亲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他和我母亲今后不再欢迎我回家过节,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实。后来我才听说,我妹妹也收到了同样的通告,结果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回了家。从那以后,我与父母就彻底断绝了原本就似有似无,后来已奄奄一息的关系。我知道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与父母的关系都存在问题,至少谈不上亲密,很多和我一样被完全拒绝。我们在家庭以外寻找亲密感情的替代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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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87 一天,我无意中在路过金门公园里的一个角落时,听见两个看似像是亚洲来的女留学生的对话。一个说:“没想到美国的同性恋都长得这么漂亮,我以为同性恋看上去都会让人恶心呢。” 另一个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叫吉娜的女生说,旧金山的漂亮小伙子几乎都是同性恋,太可惜了,我们什么机会也没有了!”她们的英语有口音,听上去很有意思。也许她们说的是事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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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637989 后来我逐渐认识了卡斯楚这条著名的同性恋街上的其他同志,有时我和马克一起吃饭或购物经常有其他同志盯着我看,开始我不为所动,并感到很不舒服。马克说一开始他就是被我的美貌以及一脸的无名伤感所吸引的。再后来,我和马克发生了一些问题。他开始受不了其他同志对我的过度注意,而我对此逐渐感到不在意甚至是很享受的态度让他很不满意,也很痛苦。有一次我过生日,我们一起去著名的“北滩”意大利餐厅用晚餐。我当着马克的面和一个一直与我有眼神交流的、坐在我们斜对面的一个男子互相问候,虽然我们并不认识。马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放下餐巾什么也没说就独自离开了。我很快也离开了,并没有与那个人有进一步的联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相信我是爱马克的,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也许是我的性格里有一种被人需要和接受的过度渴求,从小被忽视惯了的人总想把任何人的认可当做美食吞进去。那次事件终于导致了马克和我的最终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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