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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问题是,我们不再几代人住在喊一声就能听到的范围里。我们也不再以部落分布,相比于单个家庭,部落是更大规模的交互记忆系统。我们确实生活在“品牌部落”里,但我很怀疑跟我同样用苹果电脑的人能否告诉我我母亲这边的亲属到底来自白俄罗斯的什么地方。除了知道母亲来自“俄罗斯的某个地方”,父亲来自“奥地利的某个地方”,对于自己的籍贯我一无所知,我也希望自己能知道。若能将人生故事放在更长远的历史背景里,会令我的故事更有意义。比如,如果我知道家族中曾有人英勇抵抗蒙古部落入侵,会让我感觉更多——更多什么呢?更多与时间的无穷弧线相连接,或者说类似这种事。亚瑟·叔本华说:“令人惊奇的是,我们突然出现了,而在数千年前人类是不存在的;很快我们又变得不存在,也将不复存在数千年。我们的内心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若我能知道自己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大草原,我大概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个匆匆过客。但现在已经无人可问了。我唯一能求助的就是上网,我也的确这样做了。我在族谱网站没有找到更多内容,因此只得从我读过的历史书里和确实不与我沾亲带故的人的自传里拼凑信息碎片,比如希特勒和斯大林的自传。多亏了他们的人生故事书,我得以推测出我父亲的家族是于19世纪迁到奥地利的,是俄国、匈牙利和巴尔干半岛的犹太人往奥地利大迁徙的一部分。而这仅仅是个开头。至于母亲这边,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家人是来自明斯克还是平斯克,但多亏谷歌地图,至少我知道了明斯克和平斯克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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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说实话,科技在给予的同时也在攫取,它是一把双刃剑。 科技也许会导致记忆萎缩,但同时也能让人的记忆存储更加宽松。某天,我想听听作曲家理查德·罗杰斯为电视纪录片《海上的胜利》(Victory at Sea)谱写的配乐,20世纪50年代初这部片子曾在NBC热播。我跟我父亲从未落下过一集;回想起来,这是很有意义的养成亲密关系的体验。感谢科技进步,我轻轻点了几下鼠标,就在Spotify音乐平台上找到了这首配乐。当前奏——《强浪之歌》——响起的瞬间,我立刻被传送(或者说被护航)回了费城的惠特克大道上。我能看到起居室里电视机上的调音旋钮。我还能看到从小小早餐室的下拉式顶棚倾泻下来的阳光;还有用来调整拉绳的蛋形部件,它和父亲第一次心脏病发作那天安装的一样。我看到了房间角落的笼子里,我家的金丝雀“小叽喳”正在啄墨鱼骨。唤醒这些记忆只须重播《海上的胜利》,这我动动手指就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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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詹尼斯·乔普林,美国女摇滚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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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里住着一个自我怀疑又自作聪明的人:一种人生思辨的可能 03 审定版与未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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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的《霍华德庄园》被称为架构最好的英文小说之一,他曾写道,我们以已经被忘却的体验开启人生,以期望却并不理解的体验结束人生。他还将写成的故事定义为“以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记叙”。这道理大致上也适用于你的人生故事。你的人生故事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记忆组成的记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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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间顺序编排内在的人生故事,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与现实中的作家不同,你脑海里的作者不能直接胡编乱造。她不能凭空创造出有趣的角色,也不能跨世纪地颠倒叙事。她不能像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那样在故事里加入一只会说话的猪,她也不能像科幻作家一样引入残暴的火星人。阁楼上的作者必须设法利用已有的记忆来写作。尽管这位作者处理你的记忆时可以有、也会有合理的自主权,但是她描绘的必须是似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不可以越过这条底线。与现实中的作者不同,阁楼上的作者不能打 一个响指、用一个浮夸的特技谢幕,或者写一套低劣的把戏,比如主角是从噩梦里醒来,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但你的人生故事也确实需要最终取得成功,得到某种方式的回报。不然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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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你的人生故事是怎么形成的,先让我们想象这个故事是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现的。我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点子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将人生故事想象成一本书,先让我们确保它不会从锁线处散架。确认这一点后,请继续想象你的书是从空白页开始的。为什么空白?用神经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的话说,因为你尚未“踏入聚光灯下”。他把大脑认知某件事的瞬间,比作演员从舞台两侧的半暗灯光中突然亮相,面对灯光和观众的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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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与科学家对人生起始时的空白程度有不同的见解。有些理论看起来跟“脑海里故事作者”的假设如出一辙,所以我当然更倾向于这些理论。哲学家约翰·洛克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人生起始时是完全空白的一页纸,上面没有任何预设的内容。新生儿的思维就像白纸,“没有任何特征”。“那它是怎么被布置完成的呢?”洛克这样发问。一言以蔽之,通过经验。我们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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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伟大思想家提出了不同的理论,探讨人类出生时究竟是一片空白,还是有某种程度上的或者可选择的思维预设。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提出的理论认为,人类生来就原厂配备了某种主机板,一种提前预设的“语言习得机制”。你可以设想在脑海里的作者工作的地方旁边有个微小的IT柜。隐喻中的母板可以用来解码语法结构,这就使得人们能够理解并创作故事。之后,乔 姆斯基发展了他的理论,提出有种类似于“普遍语法”的东西(尽管英语跟Liki语发音听起来有天壤之别,那是一种印度尼西亚某个小岛上只有5个人会说的语言)。故事作者的理论在人类语言能力如何形成这件事上持中立态度。反正我们就是有语言能力,而且若要对自身有任何的认识,我们也必须具备语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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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再回到我们想象中的那本书上去:在封面上有个漂亮的婴儿,甜甜的、胖乎乎的,天使般的小脑袋上顶着新生儿的小童帽(粉色或者蓝色,你自己来选)。当然,这个婴儿就是你。是你,但又不真的是你,不是现在的“你自己”。这个婴儿会演变成你,成为你今天眼中的“你”。即使还有些欠缺,但那个小小的你也已经受住了一次“存在危机”,即众多危机中的第一次,心理学家罗洛·梅如是说。那次危机是什么呢?就是你可能根本不会出生。但你已出生,所以危机解除。罗洛·梅认为,通过了这次严峻考验,你已经踏出了创造自己个人神话的第一步。它具备经典个人神话的所有特征。你命中注定要正面抗击种种阻碍与苦难,你已准备好探寻真理与目标。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你人生起始时已经有了一位好伙伴,罗洛·梅认为这实际上跟摩西被发现浮在芦苇丛里的水面上或者耶稣被发现在石槽里是一样的。但是,嘿,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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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是,你现在存在了,郡书记官签署的出生证明确认了你的存在。你会有一个名字,也可能还没有。当你有了名字,也许是与你现在或已故的某位亲属同名,那么他的人生故事在某种意义上也因此延续了。无论你叫什么,可能还会有一张印着你两只 小脚丫的出生纪念证书来进一步记录你的存在。你那双小脚丫在这个阶段可没有任何用处,你自己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这将持续一段时间。你就像动物王国里乳臭未干的幼崽,无助得不能再无助了。你还不能搜集记忆,你连最基础的句子里最简单的词都搞不定。你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世界,但你确实很可爱,足够拍一张非常吸引人的宝宝封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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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面上你超级可爱的脸蛋上方,印着这本想象中的书的书名。作为一个有强迫症的编辑,我在选一个可行的好书名上犹豫了很久——不需要太花哨或者抖机灵,我们说的可不是过期的《时尚先生》。我本来要用《我:一个生命》(Me:A Life)作为书名,但感觉那样过于概括与平淡。《不朽的自我:生与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the Enduring Self),感觉好了一些,但是盯着看一会儿,我觉得那听起来有点,怎么说呢——夸张。而且用“死亡”这个词让我有点困扰。所以我稍微改动,变成以下这样,这对于我们要讲的内容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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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自我:生命与时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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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书名已经就位,可以填充书页内容了。我们一起来看看。首先应该写什么呢?图书编辑通常会告诉你,最好以序言来开场。它为一切内容提纲挈领,提供有用的语境。所以花时间思考一下,你的人生故事真正是从何时何地、以什么方式开始的?这不是无 意义的问题。如何提出你的背景故事,对于你所期望的人生意义,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你可以认为,你人生故事的开启方式要带些神秘感,或者你认为宇宙不要总是神神秘秘的,那也行。在没有更好的内容时,你总可以用序言来简单交代:你的生命故事始于一次结合,一次随机的碰撞,一次极微小的——连轻微交通事故都算不上的——发生于输卵管壶腹部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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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觉得,以“结合”形容人生故事的开端仅仅是差强人意。你会在序言中详细讲述你的人生故事的开始,在那轻微的撞击之前,根据你掌握的信息,那次碰撞可能是在汽车旅馆或者在一辆纳什漫步者车里。你可能觉得有必要在前几页来鸣谢与赞美你人生故事的真正作者:我们天上的造物主(Our Aut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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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中的另一些人不会那样写序。你们崇拜科学而非超自然力量。因而你可能会在正文前讲解你的人生故事是怎样从爆发到太空中的亚原子微粒而开始的。不管是什么事儿,反正有东西爆炸了。在爆炸的火花或其他东西之外,发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才有了封面上那个婴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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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另外一些人,可能会用序言来强调自己或其他人对于人生故事开启的方式与缘由都没有任何模糊的想法。人类学家洛伦·艾斯利认为,我们都是宇宙的孤儿,坠落到星系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头上盘旋着思想的气泡。气泡中有一个问题:我是谁?可能还会有人在文前说:当然了,我有个名字,有出生证明,肯定也会有社保号码、驾照、护照,最终会有退休协会的会员卡,但实际上并不存在我。或者说,每个人都是我。又或者说我是由 别人一点一点组成的,我所谓的人生故事也无非是一个叙事体的中微子,镶嵌在无尽的长篇故事里,故事的名字叫《曾经走过世界的人》(Human being Who Ever Walked the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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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生故事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序言来开启,然后用自己选择的信仰体系一以贯之(假设你有自己的信仰)。让我们先同意“每个人能记住的人生故事,都是从我们最初的记忆开始的”,当我们开始有能力理解和创造故事时,也就拥有了最早的记忆。记忆与故事无可避免地相互连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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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是个脾气暴躁、叛逆的人呢?如果你根本不想写什么人生故事呢?叔本华写道:“我们在疯狂的世俗欲望里产生,在所有身体器官消亡、尸体陈腐发臭时结束。”他在哲学上永远如此阴暗。若人生如此空虚,又何苦书写人生故事呢?因为我们没有选择,这就是原因所在。即使生命不是应我们的要求而产生的,我们依然被迫手书着人生故事。我们注定必须这样做。这也是为什么从解剖学上看,头颅中有一个预留的小空间,留给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将记忆整理成章节再组成情节。这是否是有意为之的呢?除非我们想象的书里大多数页面都被填满了,否则我们无法确切了解人生是否有意义,幸运的话,距离填满它的日子不会很远。“让我们等待人生故事书的版面校样吧!”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被问到人生的意义时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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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The Life and Time of My Enduring 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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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里住着一个自我怀疑又自作聪明的人:一种人生思辨的可能 04 最初的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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