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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想一路跑,胡安和内托跑在我两边,当我们踏上一条草甸和森林之中的舒服上坡路时,那些个念头都随风而去了。前几天我都要强迫自己专心一次迈一步,双眼紧盯地面,咬紧后槽牙让肌肉听指挥,不要理会疼痛。可今天早上,我能抬头远望,打量被阳光温暖的山景,跟着动物们穿过树林,或冲到前面转过身来给随行的小伙伴们来张美照;要么就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奔跑,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用不着多考虑——撒开腿跑就是了。整整四天啊,我的身体才好不容易开始适应这趟向着地中海区域的长征,开始享受这回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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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例的一天循环开始了,从日出到日落是这样进行的:音乐闹铃响起,我眼睛粘着枕头起了床。麦片面包加果酱的一顿美好早餐赐予我力量。趁着气温还没回升,在太阳出来之前先小跑上一阵。我进入到了一个较好的节奏,既不会让脚下的路像早晨的被褥似的粘在我脚底不动,也不会快到让我无法欣赏身边的美景,忽视了我们身后留下的一路脚印。班纳斯克、色勒尔、巴斯耶罗、埃奎斯多德国家公园中美丽的湖泊、圣莫里斯湖,还有帕拉斯的峡谷。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景色,我终于能与朋友们分享,与从四面八方赶来陪伴我和支持我的小伙伴们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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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吃了个肉卷就接着上路了,把清冷的早晨留在了身后。已经到了这次跨越之旅的中部地段,蒸腾的热量带回了些许疼痛,脚上和膝盖的肌腱炎轻微发作,脚后跟和脚趾之间都起了水泡,随行医生索尼娅会在它们现形的时候进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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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跑到峡谷底部,稍作休息,便到了需要打开头灯的时候了。为了对抗夜间低温,每个人都把自己扎扎实实地包裹了起来,这时候我的腿也开始对这几天积聚的强度做出反应了。晚餐是一大盘美味的意大利面,大家一边吸溜着好吃的面,一边跟队员们还有一同陪跑的朋友们愉快地交谈。大卫给我按摩了一番,痛得我要死但是很有必要。最后,该结束今天的行程了,我回到床上,猜测着明早将会怎样,沉沉入睡,希望在梦中重温一遍刚刚过去的一天我们经历的种种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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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我们已经到达了通向安多拉的大路口。一开始跑上托尔峡谷路段,我就呼吸进了一股熟悉的空气。我们这一路来许多天都是一样的规律,上路、长跑、向地中海区域稳步靠近。事实上这样的日子太多了,我都忘记了上一次由于加速造成的腿痛,忘记了乳酸积聚太多而给我带来的折磨,忘记了我是为什么迈不开大步、抬不高膝盖、伸不开腿去推动身体前进。我已经记不得心脏活蹦乱跳和怦怦加速时的感觉了,那种会让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的感觉;也记不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那种当肌肉叫嚣着需要氧气的时候却偏偏供给不足的感觉。我甚至都记不得速度是什么了,但我知道我非常想念速度。我好慢,好重。每个人都跟我肩并肩跑着,陪着我脚步迟缓,散发着一股同情的氛围。任何人都能超过我,能加速,能对我伸出援手,而我却一直这么稳健过头地,像一辆一直踩着刹车的卡车在下坡。对于任何猎食者来说,现在的我是再容易捕捉不过的猎物了——我的感官都在打瞌睡,机敏的神经和向来的灵巧都被遗忘在比利牛斯山脉的某个角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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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脑子的思绪无法从这个恶性循环中找到出口;它们让我感觉更慢,将我重重压向地面。想到我的步伐已经不再灵巧,再也不是那个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峭壁之间跳跃的野山羊的跑者,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怎么变成了一头熊,只会迟缓而笨重地挪动着步子?是啊,现在我只剩下稳、力、重这三样来保护我不被猎食者扑杀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了无生气,或者说得保护自己不受自己伤害,又或者要动用到跑得太远了精疲力竭了来当借口。不,我才不是熊!我以前是,现在也是,并且永远都会是一只野山羊。我就是敏捷,就是灵活,这才是我一直装在心中的精神!我想要重新找回这种感受,我一定要再感觉到这精神,否则我就会在这自我毁灭的旋涡中遭受灭顶之灾……我要知道我还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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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马克一起沿着湖边跑了好几个小时了,但彼此好久都没说过一个字。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是来陪伴我,帮助我,给我信心和力量的;是来让我放心的,让我知道我不会落单,万一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在。如果我太累了,或者心思飘到了别的地方去,他会督促我回到正轨;当我需要将注意力从疼痛或枯燥中转移出来,他就会跟我说话或抬杠;他会帮我找路,帮我一切需要帮忙的事。然而,眼下我需要的是找到自己——那个快如闪电、动力十足的曾经的自己。那才是我。这样说的确自私又自恋,但在我内心最深处,就是这个精神让我在身体说不行的时候再上紧一根发条;就是这个精神让我在脑子里有声音大喊停下来的时候继续拼搏。若说我要跑赢一场比赛,我必须要对“我能赢”这个认知有十足的信心。这不是冲动,不是野性,也不是说我一定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而是我需要知道我就是我自己,这样我才可以不让那个跨越之旅伊始的自己失去控制。我定将重回天际,搏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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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托尔的路向我们右边展开了一个陡峭的上坡弯道。当我跑上这段坡,我的身体自觉放慢了速度——它太习惯于保护自己,不让生理、肌肉的超额负重或大自然的危险造成伤害——并且减小了步幅,令呼吸和脉搏都平顺了下来。我刻意加速,与这一切的迟缓对抗。我受够了这样的克制!脉搏加快,腿部肌肉开始推挤,我加长了步伐,抬高了膝盖,每一步尽力将双腿前后拉伸,把自己狠狠地向前方推去。双脚开始感觉得到每一步都有一个力量顶着我前进,从脚跟一直到大脚趾最末节跖骨的抽动。我张大了嘴贪婪地吸进空气,好感觉到空气冲进体内,在气管壁及肺泡壁上撞击,将氧分子输送进我的肺里。我重重地喘着,大口吐气,再吸入一轮新鲜的。拉直身体,让肺尽可能地吸进更多空气,让双腿在重新得到的弹性允许范围内尽可能跨过更长的距离,释放我的胯部,每一次迈步都更往前哪怕几英寸。我专心地呼吸,专心地保持双腿那爆炸般的速度。我的身体跟棍棒一样直,眼睛飞速寻找着最快的路径,把跑道看成滑雪道,把自己当成滑雪者,全心全意准备进攻下一个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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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我回过神来,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跑。马克被甩在后头,拍摄小分队也跟不上了。我又活过来啦!我又是我自己啦!我太开心了,我的精神终于又重新振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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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路刷刷地过,尽管地势一路陡峭地抬升。我的双腿每经过一座石墙都会加速,跟乳酸玩着游戏,给我恰好那么多的量继续加快,毫不停顿,每一步都像刚做完一个冲刺。它们喜欢那沉重而又轻快的矛盾感受,喜欢那极速而又爆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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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如此梦境中醒来是十分残酷的一件事。我的身体放纵我的心享受了6英里左右轻率的娱乐,沉醉在那令人快乐得眩晕的速度感中。但这时候,我们到了托尔这座田园风光无限好的城镇,我的身体就放弃我了,没留下一丁点能再喂饱我美梦的能量,也没保存一丢丢续写美好的体力。我感觉不到是轻还是重:就是空落落的,没力再动一动。我试图吃东西,一吃下去胃就剧烈反应。我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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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又回到了主场。再跑3英里,下降1600英尺,我就会到达安多拉,前方会有熟悉的道路和朋友们等着我,跟我一同跑那最后的一圈。这只不过是这趟漫长的跨国越野中的另一个阶段罢了;我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大前方还有186英里多要跑。但在我的意识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肯定能跑这么远。只要能克服所有障碍,找到正确的路,我就一定能到达海边。眼前,我要先跑完这3英里,征服这段落差1600英尺的大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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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是放缓了速度,身体倾斜,轻缓地、平顺地呼吸,双脚紧贴地面,尽量确保牵动到肌肉的程度最小,为接下来必须动用到每一条肌腱的长路做好储备。我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专心看着大地上的光亮,任由太阳在身后渐渐沉降。我们离开了森林小径,继续穿越北边的林地。这段坡很陡,太陡了,以致我们必须用双手抓住树根和树枝才能把自己拖上去。这是我平常情况下很爱跑的地势。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最爱玩的就是爬上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开,精神和体力也神奇地渐渐回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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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个个岩石满布、树影幢幢的斜坡之间轻松地攀登,眼角余光一直离不开那庄严的落日奇景。夕阳的余晖给我们的脸颊染上一层金色,路上的草也被层层渐染得遍地金黄。忽然,我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说话声,还不只是两三个人,也不只是在坡顶等着我们的团队。这是一大群人嘻嘻哈哈传出来的动静。笑声、讲话声越来越大,等我们好不容易把石子和树丛等障碍留在身后,从路的这头露出脸来,才发现至少有40个人聚集在一处。那些脸都是我认得的,有学校里的校友,比赛里结识的跑友,还有其他朋友和亲人,都在那儿等着我呢!我真的终于回到家了!真的!他们的出现更让我确定了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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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最后几丝光线终于退去,我离博特利亚山坳的峡谷只剩下两英里左右的路了。那里就是通向帕拉斯和安多拉之间的通道,而就是这两英里,连接了我这次探险之旅的失败或成功,黑暗或光明。可我的身体丝毫感受不到这两英里的路途,因为一同跑在我身边的是我的朋友们、我老妈、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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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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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昨天开始,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的身体怎么变了?是已经适应了这种强度吗?现在,我的四肢跟昨天、前天早晨一样疲软,脚还是同样无力,膝盖和髋关节周围也是无可避免地乏力。所以到底今天早上是什么起了变化?起床吃早餐不再困难,不再跟受罚似的痛苦,不再苦逼。我的大脑不会一片空白,眼睛也不会在无尽虚空之中找不到焦点。今天的起跑不会疼了,也不会步履蹒跚。所以到底今天早上是什么变了?答:身体什么都没变,心里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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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开了个好头,一开始节奏就很不错,从第一分钟开始就大步流星地飞快前进。峡谷和山峰不断从身边掠过,甚至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就这么在陡峭的山坡上奔跑着攀登、飞翔着滑降,与前来加入越野大军的同事、朋友、亲人们分享每一个美好时刻。今天的一切都那么顺利。我对这段路径很了解,用不着停下来看地图;只要放心把一切交给双腿就好,它们会径直带领我跑上那些小道和捷径——我一年到头春夏秋冬的训练真是太经常在这里进行啦!我的身体就像一台永动机,一刻不停地自动自觉向前进,我就能分出精神来聊天,欣赏一下美景,小加个速上前拍张照片,或者计算出最佳步伐来跨河——这些天大量积雪连续消融,河水可是汹涌翻滚而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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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中的时光过得特别快。在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之前,我到家了。这里是布洛塞斯湖边,卡尔玛滑雪坡后头,我在这一带滑雪、跑步的时间铁定比在家还多!我开始向一座又一座越来越陡峭的滑雪坡攀登,但奔跑的脚步绝不停止,坚持推动着自己向前,就跟每天的训练一样。同行的人们开始改跑为走,渐渐落在大后方,但我还继续飞奔。我回家了呀!这个坡简直是小菜一碟!没一会儿我就登顶洛斯莫罗斯山,眼前铺开的是赛当亚之上熟悉的景色。右侧是普格佩德罗、卡迪和托撒群山。前面是普德玛、艾纳……这一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没有秘密,没有动物能躲过我的侦察。我好想哭。我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前头,想想过去的每时每刻。今天真是伟大的一天。我完全没有感到精疲力竭,心灵的力量终于征服了身体。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怎么会这样?我难道已经累得不剩任何情绪和感觉了吗?是不是汗水把我体内仅有的水分都用完了,还顺走了感受的能力?这趟旅程是不是终于把我打造成对疼痛、折磨以及它们带来的情绪和感觉都麻木不仁的机械跑者了?这千篇一律的重复奔跑,是不是终于抵消了我全部的感知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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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嗡嗡作响,我的同伴们这时也都登顶成功,大家开始下山往丰罗默中心去,所有人都在那儿翘首以待了:大学里的朋友、训练的队友、学校的小伙伴、老师们、店主们,还有餐馆掌柜们。每个人都来祝贺我,送上鼓励我到最后的支持。可是我却一下子茫然了,在思绪的旋涡中云里雾里,寻找着我的感知力。我想要疼痛回来,甚至想要苦难回到我身边——如果那是唯一能够让我找回感觉的方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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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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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仿佛是要回应我前一天下午的祈祷似的,释放出了一场暴风雨,将我打回现实,同时亮出一个信号:之前的阶段只不过是我们这次跨山越野中的小小绿洲罢了,是一个无法延续的短暂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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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雨水冲刷着街道,形成小河之姿飞流进镇子尽头的田野之中。我们跟马丁一同上路,他是北欧现代冬季两项的大牛,最近才赢了一块冬奥会银牌回来。还没能跑出丰罗默,我们的衣服就全湿透了,寒冷刺骨,直入骨髓。我们呈纵队跑着,一声不响,都在想着前方将有可能出现什么状况。要知道我们即将离开草甸和森林的庇护,马上要直面大山的挑战了。一小时后,我们到达艾纳,路径开始爬升,通向努里亚的山脊,从那儿开始我们将要面对的是25英里的巅峰越野,然后才能回到安全的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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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踏上爬升路径的那一瞬,山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劈开了包围着山岭的厚重毯子般的浓雾。在这个海拔上继续跑下去太冒险了,真的太冒险了。雨一直下,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相反,大雨的倾盆之势愈演愈烈,仿佛在警告我们离山峰远一点。无奈之下,我们召集了团队会议,成员包括丰罗默的朋友们、马丁以及大学的老师们。大家挤在打开来的车子后备厢下面躲雨,商讨着怎样才是继续行进的最佳方案。从头湿到脚的身子和雨水显然不是对抗寒冷的最佳盟友,更别说这境况已经开始让所有人瑟瑟发抖了。我们最终决定到温暖些的室内捧杯热茶来继续这场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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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分头铺开地图,找到一个最佳方案:继续沿着GR-10道路进发,半路转北向穿过卡兰萨到卡诺尼戈去,就可以接上我们原本计划明天到达塞雷的那条路了。这条路线能让我们在雨中继续安全前进,但会给今天这个阶段增加不少额外的英里数。原先预计的5~6个小时的沿山脊跑现在变成10~11小时的峡谷中迂回了。反正无论如何,待在暖和的屋里聊天是肯定不会让路程消失得快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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