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703286
但这里有个障碍。大臀仍是两条本质上属于猿类的腿之间的连接点,腿一端长着两只本质上属于猿类的脚。进化是打杂的小工,不是建筑师。它不得不利用已有的东西。应当承认,它一直都在利用双腿,也在利用双脚。它们现在已和我们祖先具有的腿和脚大不相同了,而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猿类表亲都有那样的腿和脚。但尽管如此,进化还是不得不利用已有的东西,而即使在那个时候,那些东西的构造也并不十分完美。我们必须预期会出错。没有任何保证——远远没有——我们不能保证这些属于猿类的腿和脚,将能操纵这个新增压的臀部使它们去操纵的材料。即使这些属于猿类的腿和脚能够操纵那些材料,也根本不能保证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如此,或者不能保证大多数人能够如此。
1701703287
1701703288
说到底,“天生会跑的大臀猿类”的假定是由一个信念激发出来的,相信进化找到了一种完美的解决办法,解决了一位十分吝啬的顾客向它提出的成本效益难题。要求提供一切,尤其是要求盲目的生物进化过程提供一切,这太过分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化的确或多或少地校正了事物。但是,这种“大臀的、用属于猿类的腿和脚奔跑的”物种却太新了(这是相较而言)。它根本不像心脏、肺和血液。进化有大量的时间去熨平这个物种造成的问题。这些事情需要时间,而进化若有足够的时间,用它造就人类的策略综合地解决这些问题,我会十分惊讶。其实,我们也许是断裂的动物[4],即使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也是如此。我们天生会跑吗?从距离恰当的进化论角度看,我们可能天生就会做许多事情,但那些事情也许全都互不相关。我们也许是杂交的物种,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如此。
1701703289
1701703290
对一切事物的第四种解释,即被亚里士多德视为最重要的解释,是事物的“目的因”。某个事物的“目的因”告诉我们该事物是什么。“动力因”告诉你做成或产生某个事物的是什么。这个余下的原因——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目的因”——告诉你为什么制造这个事物。一切事物的“目的因”就是它们的原因。“目的因”就是行动的目的,就是做出行动的理由。
1701703291
1701703292
我似乎已经解释了跑步的“目的因”。我跑步是为了挽救我的屋子和财产,不让它们毁于先是一只、接着是两只、最后是三只犬科动物之腭。这当然很像是我跑步的“目的因”。与我同跑的犬类伙伴及其破坏性倾向,为我跑步提供了推动力——它们是跑步的“动力因”。此外,跑步的目的又是使它们变得愉快,愉快得足以不去吃我实际拥有的几样东西。我跑步的“目的因”,基于我保护我所剩的财产的愿望。我若不在乎那些财产——例如,我若不在乎布勒南会不会给沙发咬个洞(发生过这种情况),或者不在乎苔丝会不会咬断一台几乎是刚买的电视机的电源线(发生过这种情况,幸好我当时没有插上电源),或者不在乎尼娜会不会在一面隔断墙上咬个洞,大得能让它钻过去(发生过这种情况,尽管我不能完全保证有足够证据认定那是尼娜单独所为——它只不过是被抓到了现行),那么这几只狗的破坏倾向便根本不是我跑步的理由。
1701703293
1701703294
但这只是描述了我跑步的“目的因”,并没描述跑步本身的“目的因”。若说这就是我跑步的“目的因”,那么其他人跑步就也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因”。究竟有多少人跑步是为了防止一群狼狗不去破坏他们的财产呢?一些人会为了自己的健康跑步,另一些人为了缓解办公室(甚至家庭)的压力跑步。有些人跑步,是因为他们能在跑步中交友。还有些人跑步,则是因为希望在他们参加的赛跑中获得奖牌。即使我们聚焦于我个人,我引述的那个特殊的“目的因”也只能在我人生的某一时期起作用。这些理由都不是跑步的“目的因”,而只是我在某个既定时间跑步,或者你在某个既定时间跑步的“目的因”。
1701703295
1701703296
跑过查尔斯堡时,我向左转,跑上了一座很陡的山。这需要艰难地攀登数百码。在魔鬼城堵的阴影里,我顽强地艰难前行,时而向上,时而向下。但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向右转,再次朝山下跑,经过一座农舍和几座小屋,利用下坡收紧和放松我的肌肉。我本来可以继续朝山上跑,那座山很快就会变得平坦;我本来也可以比较轻松地朝着回家的方向再跑几英里。有些日子,我若病了,便会运用这个办法。我们继续下坡,在山脚下先向左跑,再向右跑。现在我们来到了跑步中一个虽然严酷、但很有利的部分。我从查尔斯堡就盼着这个部分,当时肾上腺素在我后背流过。我们在一座山的脚下,那座山向远方延伸,陡峭得令人生畏。从山脚仰望,那座山像是一堵墙,不像一座山。我的目标是尽快跑上这座山。我绝不能停下来,绝不能胆怯,我甚至绝不能慢下来。我若停了,怕了,慢了,这次跑步就失败了。这是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但有时这就是最好的目标。
1701703297
1701703298
我直视着自己的脚。我若抬起头,便会觉得自己会仰面朝天地倒下去。那座山始于陡峭,然后是更加陡峭。我知道:我若起码意识到这一点,我若知道自己不得不跑多远,我若知道这种痛苦会持续多久,我便会停下来。我的双腿——它们带动着我,拖曳着我——就像着了火。我觉得自己的肺就像自动地从里到外翻了过来,正在尽力获取抗击乳酸燃烧所需的氧气。我继续跑,跑到下一个壶穴[5],又到再下一个壶穴,最后是跑步全程中最艰难的一段。我跑到了山顶,斜坡开始变得比较平坦了,我终于完成这个任务了!不,难点在于此刻要继续跑,继续拖着两条腿往前跑。乳酸燃起的火仿佛蔓延到了体外,终于变成了一种遍及全身的麻木和衰竭。我的肺又开始工作了,继续拖着我的两条腿往前跑。这时,我突然感到头晕恶心,而这比我此前遇到的任何情况都糟糕。我有时会呕吐——并不经常,但也算够经常了,但我仍然坚持跑下去。那种遍布我全身的晕眩感,终于被温暖的成功感取代了。我大吼了几声,那几只狗围着我跳。接着,跑步那种缓慢、温和的节奏就再一次占了上风。
1701703299
1701703300
那些或许真有意义的奋斗的日子,也许早就成了过去。我不再从事那种或许得益于折磨人的运动了。这种攀登的最明显特点,就是其纯粹的无意义性。我可以慢跑上山,我甚至可以漫步上山——那几只狗不会介意。但我却冲上了山头,那儿有理解跑步的“目的因”的线索(尽管我当时还不懂),那不是我跑步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你跑步的真正目的,而是一般的跑步的真正目的。“冲上山”与其他跑步方式没有什么不同。问题在于,“冲上山”这个举动格外清晰地揭示了跑步的“目的因”。起初,我是受到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个,最后是三个“动力因”的推动,才去跑步的。但我被迫进行的跑步,其本身却有一个“目的因”——有一个理由。
1701703301
1701703302
在那座山上,我累得要死,拼命喘气,体内的乳酸在静静燃烧,使我感到十分痛苦——在这个瞬间,我不想去做世界上任何事情。我跑上那座山,只为了一个理由:朝山上跑。这就是理解跑步的“目的因”的线索。你和我出于许多理由跑步,但跑步的目的——跑步的“目的因”——却总是相同。从最佳、最纯粹的意义上说,跑步的目的就是跑步。跑步是人类各具目的的活动之一。跑步的目的是跑步本身固有的。我总有一天会懂得:这很重要。
1701703303
1701703304
[1]爱尔兰古堡,建于17世纪。
1701703305
1701703306
[2]英国南部的一种猎犬。
1701703307
1701703308
[3]美国生物学家,美国埃默里大学教授,著有畅销书《旧石器时代饮食食谱》(The Paleo Diet Cookbook,2010),提倡原始人健康饮食的观念,即以肉食为主、不吃粮食、不喝牛奶、没有烹调、全面生食。
1701703309
1701703310
[4]意为由不同的片断拼成的。
1701703311
1701703312
[5]岩石上的凹穴。
1701703313
1701703314
1701703315
1701703316
1701703318
跑着思考:人、狗、意义和死亡 4.美国梦
1701703319
1701703320
2007年
1701703321
1701703322
我们的一侧是一些汽车,开得飞快,另一侧是几辆园地洒水车,发出噼啪声和嗡嗡声。每一次跑步都有自己的心跳。清晨,我正跟尼娜和苔丝一起跑步,地点在迈阿密郊外的街道。12年前,我和布勒南离开了阿拉巴马。这12年间,我们曾在爱尔兰南部的绿野和小路上跑,在温布尔登公地[1]泥泞的林地上跑,在彭布洛克郡[2]的山区跑,最后又在洒满落日金辉的海滩和长满了紫色熏衣草的田野里跑——提到朗格多克[3],就总会想起这些来。我的老友布勒南如今已死,其遗骸埋在了一片沙土灌木林里,葬在奥伯河[4]三角洲一块幽灵般的大岩石底下。在那些地方跑了一大圈以后,如今是某种回归(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几天前,我们都搬到了迈阿密。可怜的老尼娜和苔丝,它们也都老了,再也不能完成这些跑步。我一直否认这一点,但事情就是这样结束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它们一起跑。今后的跑步将会变成慢走。只过了一年多一点,它们都死了。先死的是苔丝,死在它父亲的土地上,它和它父亲患了同一种癌症。三周之后,尼娜也死了。我至今仍认为它是因伤心而死。
1701703323
1701703324
这是我在美国第二段生活中的第一次跑步。我回想起了我在美国的第一段生活中的最后一次跑步。那是一次悲伤的跑步:一去不复返的跑步。那是一次恐惧的跑步:一次不知道还能跑几回的跑步。短短几天之后,我就要把布勒南送上飞往爱尔兰的飞机,让它去接受隔离检疫。但在那一刻,我们跑着穿过阿拉巴马州塔斯卡卢萨市清晨的街道时,它还在我身边“飘”着。我搬到那个城市时24岁,刚从牛津大学毕业,开始我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我以牛津的衣着风格开始了职业生涯。我去上班时,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衫和法兰绒衣服;而最后一次我去上班时,穿得却很蹩脚:T恤衫、短裤、搭配胶底凉鞋,还梳着马尾辫。我并没期望我那第一份工作变成一场长达七年的聚会,但事情的变化有时很难预料——这正是生活最讨人喜欢的特征之一。七年之后,我参加了上百次橄榄球赛,喝过了上千杯龙舌兰调和酒[5],喝过了数不清的、每瓶至少卖25美分的长颈瓶啤酒,准备离开阿拉巴马。我刚到阿拉巴马时,比我的许多学生都年轻。因此我参加了大学的学生橄榄球队,进入了围绕着它的、相当离奇的亚文化,这也许就毫不奇怪了。但我一直到31岁才知道它。我当时太老了,学生的聚会已与时俱进。只有经过那么长的时间,你参加学生聚会时——甚至参加学生橄榄球聚会时——才不会先感到几分悲哀,接着感到几分恐惧。我先是怀疑我已越出了悲哀的边界,想赶快离开,然后才产生了几分恐惧。谁都不曾从恐惧中返回。
1701703325
1701703326
我住在阿拉巴马的最后四年里,布勒南一直陪伴着我。四年,每一个酒吧,每一次聚会,每一次外出旅行,布勒南都跟我在一起。它保持沉默,不偏不倚地看着眼前的啤酒、酒后饮料和调和酒,也不偏不倚地看着我追求的女人和追求我的女人。当时,我要让自己离开那些正在成为我生活中灾祸的事情(那种事情完全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要去爱尔兰,那是安静之地,我能在那里写作。但布勒南必须先接受隔离检疫,因此在其后的六个月里,我就见不到我的这位朋友和兄弟了。
1701703327
1701703328
那是一个周日的清晨。头一天我们参加了一场比赛,赛后又是几场躲不掉的欢宴,因此我前一晚就从聚会上溜走了。我对那些街道的记忆很苍白。我这方面的记忆并非不准,因为那些街道本身就很苍白。这个城市的这一部分有一些住宅,住宅的门廊和廊柱都白得令人目盲,反映了体面的南方风雅。后来,阿拉巴马大学的学生接管了那些房屋。那些屋子变成了灰白色的,有了裂缝,墙皮也开始剥落,而这是曾在其中熠熠燃烧的年轻生命使然。但我记忆的黯淡、剥落却另有理由。那些记忆是在我几乎不需要记忆的时候形成的。实际上,破坏记忆的并不是年老,而是年轻。年老是记忆的保护者,是记忆的敬畏者。我形成的那些记忆,在我变老时变得更强烈了。我年轻时形成的记忆,在当时都是苍白的病。
1701703329
1701703330
我认识那些躺在沿街的破房子里做梦的人。我曾给其中一些人上课,曾跟其中一些人玩耍,曾跟其中很多人一起参加聚会。我了解那些人,也了解他们的梦,至少是他们愿意说出来的梦。那些梦大多是代理者的梦——他们的父母做过的梦,他们父母心中的那些梦随着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成长。那些梦是做医生、做律师的梦:挣大钱、住大房子、开昂贵汽车、与有魅力的配偶结婚的梦。这就是美国梦。只要你愿足够努力地工作,你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这是个了不起的梦。这是个大谎。这些梦大多都会辜负我那些睡梦中的朋友。等我回到美国的时候,那些朋友也许已经找到更新、更小的梦了。
1701703331
1701703332
我在美国第二段生活中的第一次跑步,并不在真正的迈阿密。我是说,你想到迈阿密时,其实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不像你住在别的地方时那样。非迈阿密人想到迈阿密时,也许会想到南滩或市区,想到被用在影片《犯罪现场调查》(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6]里的那些摩天楼和经过艺术装修的正面海景房。迈阿密,其目的只是让你知道:你正在看的是《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不是《犯罪现场调查:纽约》。但是,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至少是街道两边有棕榈树和印度榕树的任何地方。其实,我们是在棕榈湾,一个分明属于中产阶级的市郊,位于迈阿密市中心(或者说,迈阿密若是真有中心,那里就算是吧)以南大约十英里。霍拉修·凯恩[7]不会死在棕榈湾——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出现在这里,说明事物在不断变化。尼娜和苔丝也许正在变老,但也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我妻子爱玛怀孕四个月了。我们过着安全、殷实、体面的生活,中产阶级夫妇过的那种安全、殷实、体面的生活。我现在考虑的是学区,更准确地说,爱玛现在考虑的是学区。我从没想过这个,棕榈湾有迈阿密县最好的州立小学。
1701703333
1701703334
这是我在迈阿密的第一次跑步。刚跑了20分钟,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讨厌在迈阿密跑步了。这不是因为炎热或高湿。现在是1月的一个明朗、令人愉快的清晨,我想气温大概是华氏60多度[8]——到了下午,气温会上升到华氏70度以上——这短短几个月中,湿度也不会成为跑步的障碍。到了一定时候,我会深情地回顾这些冬季的跑步。我讨厌的是它的平淡无奇,是这些郊区无生命的平地无可救药的单调。没有任何能打破跑步的东西:接近低潮时,不必做任何顽强拼搏的准备;跑到高潮时,也不会产生透不过气的狂喜。
1701703335
[
上一页 ]
[ :1.70170328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