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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15 今天,我们似乎已走上了一条大不相同的道路,陷入了一个道德沟壑,奥林匹斯山众神会发现连想理解它都很困难。我们欣然承认凡胎人类具备固有价值。我们这么做当然绝对正确。一些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认为应把这种承认扩大到一些非人类凡胎,但个体的人却是固有价值最明显的所在之处。作为西方道德体系和政治制度基础的基本假设是:人人生来平等;人人具备同等的价值,这个价值是人们固有的。不应把人当成游戏中的人质,不应仅仅把人当成达到目的的手段。正如18世纪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指出的:人就是“目的本身”。另一方面,游戏通常都会被看作人生中相对不太重要的方面。当然,人们应当在生活中抽出一些时间去做游戏,但不能过分游戏,并且只有一个人已经满足了生活中更重要、更紧迫的要求时,才能去做游戏。这不仅是由于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生活的不确定性(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要在这些社会里生存就必须工作),这种态度还有更深刻的根源。努力工作能使人获得合理的赞扬。游戏只是一个人做的事情。一生都做游戏(条件是一个人足够幸运,一生都不必工作)则会招致非难。我们常说:一生都做游戏的人“永远都长不大”——此话包含着侮辱的意味。努力工作是有益的、高尚的。游戏只是娱乐。在道德上,我们无疑优越于奥林匹斯山众神。不过,我们同时也忘记了古希腊人懂得的某种东西,就像我们渐渐忘记了自己儿时懂得的东西那样。古希腊人知道,我们会在乌托邦(理想国)里做游戏。在乌托邦里,正是游戏补偿了人生,使人生成了“值得的麻烦”。但精确描绘出来的乌托邦,却是人们能过的最佳生活。看来,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结论:古希腊人将游戏视为人们能过的最佳生活的基本成分。人生中具备固有价值的,正是游戏,不是工作,因此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的,也正是游戏,不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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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17 柏拉图是公元前4世纪上半叶雅典最杰出的哲学家,也可说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阿尔弗雷德·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6]说过:“西方哲学传统最无可争辩的总体特征是:它是由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释构成的。”柏拉图围绕着他所说的“形式”[7]构建了他的全部哲学体系。某个事物的形式就是该事物的本质,即它实际上是什么。我们今天谈论某个人跑步的形式,就是谈论他的技术。这是柏拉图哲学的回声:你的形式越好,你就越接近完美的跑步者。在稍微不同的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一个运动员描述为具有好的或不好的形式,或者说他状态良好(in form)或状态不好(out of form)。柏拉图和我们如今使用的语言大大有关。我即使在状态良好的日子里,也离长跑运动员的形式很远。举两个明显的例子,埃塞俄比亚长跑运动员海尔·加布雷塞拉西(Haile Gebrselassie)和凯内尼萨·贝克勒(Kenenisa Bekele)都远远比我更接近长跑者的形式。的确,在一切在世者和不在世者当中,这两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长跑者的形式。但柏拉图也许会说,连加布雷塞拉西和贝克勒都不完美。物质世界中的一切都不完美。使任何人成为长跑运动员的,是他们与长跑者形式的相似性,或用柏拉图常说的话说,是他们对长跑者形式的分享。他们作为长跑者的地位,依赖于他们与长跑者形式之间的关系。但形式就是形式,其地位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这是更普遍的事实。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一切之所以是其本身,完全是因为它与一种或多种形式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我是人,因为我与人的形式之间存在(不完美的)相似性;雨果是狗,因为它与狗的形式之间存在相似性,如此等等。但绝不存在逆向的依赖性:那些形式的存在,并不依赖于那些作为其例证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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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19 柏拉图指出,最重要、最真实的形式是“善”的形式,即善的理念。一切善的事物,行动、规则、人、机构等等,之所以被称为“善”,是因为它们相似于“善”或分享了“善”。因此,这些事物的善都依赖于善的理念。它们都是这样一种意义上的善:它们与外在于它们的某种事物之间存在着恰当的关联。但“善”就是善本身。总之,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每一个事物都有形式。这些形式都是人类无法感知的非物质领域的事物,它们在这个领域里构成了一座现实之外的金字塔。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是“善”的形式,它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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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21 我几乎不相信这个说法。一个由各种本质构成的非物质世界,那些本质构成了一座真实性和价值逐步增加的金字塔:我对这些说法的相信程度,就像相信奥林匹斯山众神、相信《创世记》关于上帝的说法一样,即几乎不相信。哲学是一门相当奇特的学科,其中连最伟大的哲学家(至少可能是)都免不了在几乎一切问题上犯错——我认为柏拉图在几乎一切问题上都错了。有的时候,当我们发现了某个事物,一个我们直觉地、本能地感觉到的思想就真的非常重要,而我们往往还没弄清它,就给它穿上了形而上学的外衣,那件外衣太奢侈了,绝不只是个小小的假话。宗教(无论是奥林匹斯山的宗教,还是犹太教与基督教)也许就是关于这一点的最明显例证。但是,柏拉图却绝无这种基本的人类倾向。在所有这些情况下(宗教的或形而上学的),重要的都不是教义的词句,而是它说明的道理。人们会发现,从那些假话的字里行间会悄然地出现某种重要的、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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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23 柏拉图所说的“善”的形式就是善本身。剥掉它形而上学的冗余,柏拉图所说的善,就是因其自身而不是因其他任何事物而有价值的善。换言之,柏拉图所说的善是固有的价值。不存在形式的世界,至少我怀疑这个说法,但存在固有的价值。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可以找到固有的价值;在我们的人生中,在我们在各自人生中所做的事情里,可以找到固有的价值。今生唯一值得去做的就是热爱善,不是把善理解为另一世界中的形式,而是理解为那些自身就有价值的事物。工具——只因它们可能带给你其他某个事物才有用的东西——是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东西。你也许需要工具、觊觎工具,你也许不顾一切地想要它们,但你不应因它们不值得去爱就不爱它们。《圣经》告诉我们:贪财乃万恶之源。这句话在一些看似更有理的译文中是:爱钱是各种罪恶的根源。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圣经》绝对正确。但这只是一个更普遍真理的限定版:爱是与那些本身有价值的事物之间的恰当关联。像对待本身有价值的事物那样对待自身无价值的事物——这就是各种罪恶的根源:罪恶的生活,罪恶的社会政治制度,往往还有罪恶的人。唯有具备自身价值的事物才值得去爱。人生的最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让自己置身于值得去爱的事物当中,并且把这些事物和不值得去爱的事物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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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25 因此便有了菲迪庇德斯(Pheidippides)[8],也许是虚构的人物。据希罗多德(Herodotus)[9]记载,菲迪庇德斯从雅典跑到斯巴达求援——两地相距152英里——当时,入侵的波斯军队已在马拉松登陆[10]。另一些记载(其来源和真实性不明)则说,马拉松战役结束后,菲迪庇德斯带着希腊人获胜的消息,从马拉松跑了26英里,到了雅典。有记载说,那是他能跑出的最长距离,他高喊:“我们胜利了!”之后马上就死了。无论是否真有菲迪庇德斯,他都和我们如今所知的那个长跑比赛的起源联系在一起,出于明显的理由,那个长跑比赛叫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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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27 对菲迪庇德斯来说,他的奔跑据说只具有工具性价值。据说,当时有位元帅对他说:“菲迪庇德斯,快去雅典,快去吧。你说的马是什么意思?”菲迪庇德斯是为了另一件事而跑——为了自己活命: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服从命令,不然就会使长官不悦。若是某个人开始跑步,或长时间停跑后又开始了跑步,其结果便一定显得很重要。我当然也这么想,尽管我认为那些大多以狼狗为基础的结果有几分不合常理。所以说,我成年后的跑步生涯有一个工具性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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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29 但是一个人跑步的工具性理由无论是什么,跑步都具有一种非工具性的本质,即一种形式,还有一种渐渐重申其自身的倾向。至少,跑步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我开始跟布勒南同跑时,还是个薪水微薄的哲学副教授,买不起自行车。跑步是应付一种急需的最廉价的可行之举,更是防止布勒南吃掉我的一切东西、最廉价的可行之举。但随着生活的发展,我的工资悄然地渐渐上涨了,我终于买得起自行车了。的确,几年后我迁居爱尔兰时,我买了一辆很好的山地自行车。但是,唯有在我受了伤、不能跟我那时正显著扩大的狗群同跑时,我才骑车。到那个时刻,跑步便控制了我:跑步的本质,即我后来想到的“跑步的心跳”,已经建立了它对我的控制。狗群变老了,它们的身体变弱了,它们那些破坏性的暴行也减少了,我杜撰了一些新的工具性理由(它们其实都是小小的神话),以向自己解释我为什么要跑步。我对自己说:我跑步是因为跑步能使思维清晰。但现在我认识到了真相:那时我已经不中用了。我虽然杜撰了一些理由,提出了一些声明,但我还是越来越少地为激励一群寒了心的狗而跑步,越来越少地为了跑步能提高认知质量而跑步。我越来越多地为跑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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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1 有的时候,我喜欢想象当年菲迪庇德斯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变。菲迪庇德斯的长跑渐渐抛掉了那些工具性来源。跑出一步又一步,一次又一次地呼吸,菲迪庇德斯渐渐沉浸在了他奔跑的心跳中。他跟自己讨价还价了吗?只要让我跑到迈锡尼的十字路口,你就可以走一会儿了。菲迪庇德斯变成那个不诚实的主人了吗?他变成那个承诺制造人了吗?那些承诺就是为了破坏才制造的。菲迪庇德斯是否从此学会了花时间去思考,并因此像西塞罗日后所说的那样,学会了怎样去死呢?他后来是否更深地进入了跑步的心跳?从“无”生出的思想为菲迪庇德斯跳舞,其方式跟思想为我跳舞时一样吗?他是否足够深地进入了跑步的心跳,以至最终领悟了他根本不必受那些理由的控制?这些都是对跑步的心跳的体验。这些都是对善的理念的体验。这也是对固有价值的体验,它是固有价值自动显示于人类生活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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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3 柏拉图认为,善的理念其实属于另一个存在领域——形式世界(即理念世界)的顶点。因此,我们接近善便是一种智力活动。唯有头脑,唯有头脑的抽象推理能力,才能让我们见到形式内部。在哲学和宗教中,想象自己通过头脑与另一个世界紧密相连,这是个传统,无论这种联系是精神的还是形而上学的。头脑只有一部分属于现实世界,头脑横跨两个世界,但并不存在另一个世界。不存在我们死后头脑要去的天堂,也不存在我们活着时头脑能去的形式世界。固有的价值就在现实世界里,这是它们存在的唯一地方。我们既靠身体,又靠头脑接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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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5 因此这就是众神、哲学家和古雅典运动员之间的联系:众神告诉我们,游戏是一个人能过的最佳生活的基本成分,是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的事情。我们从哲学家那里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热爱善:热爱我们能在人生中任何地方发现的固有价值。沿着菲迪庇德斯的足迹跑步,我们认识到了跑步就是游戏,因此它本身就有价值——“善”自动显现在人类的生活中。毫无疑问,跑步并不只是游戏:古希腊人自己发明并做过很多游戏。我们在所有这些游戏中都发现了固有价值——人生中的善,能通过所有的游戏自动显现出来。当我最终失去了跑步,我就必须找到另外一些游戏去玩。但跑步是一种古老的游戏,是历史上最古老、最简单的游戏。因此,跑步也是善在人类活动中最古老、最简单的宣示。跑步是身体对人生中固有价值的理解。这就是跑步的意义。这就是跑步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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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7 席勒说,奥林匹斯山众神不但摆脱了“世人脸颊上因辛苦劳作而生出的皱纹”,而且摆脱了“空洞面孔上的轻浮笑容”。席勒认为,辛苦与快乐深深相连。快乐在一个人的生活里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是从令世人脸颊起皱的辛苦的转移。因此快乐虽然远远不是它的反题(辛苦),但其价值却在本质上依赖于辛苦。例如,你可以决定走到家里的酒柜前,以此作为你离开艰辛的工作、回到家中的标志——这就是做了能减轻压力的事。另外,你也可以坐下来观看一部制作精良的情景喜剧。这两件事情都可能是快乐之源。但它们引出的快乐,却是不再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目标、责任或忧虑而实现转移的能力的一种功能。它是那种能消除呆滞面容的快乐。它只能轻抚心灵的表面,不会留下任何持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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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9 在与“快乐”和“转移”密切相关的“乐趣”(fun)的词源里,有一条线索能用于追溯快乐和转移的关联。我们做事情是“为取乐”(for fun)。“乐趣”表示“娱乐”,但也有“转移”的含义。17世纪初以前,fun最初并不用作名词,而是用作动词,表示欺骗或愚弄,可能来自盎格鲁撒克逊语单词fonnen,意为“愚弄”。因此,与它相应的名词形式便表示“欺骗”或“愚弄”。快乐是一种愚弄或哄骗,因为快乐的功能是使我们离开受制于工具性价值的人生状态(即“转移”)。因此,我们赋予快乐的价值,就反映了我们的人生在多大程度上变成我们工作的战场——反映了我们只为其他事情而进行了多少活动。在缺少固有价值的人生中,快乐是最重要的。在现代,快乐就是一大欺骗(或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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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1 不过,现代的另一个特征就是某种思考幸福的方式。通常认为,幸福是快乐的一种形式,或者至少与快乐类似并同等重要。幸福和快乐都被概念化为感觉:某些温馨、愉悦、可人的感觉。幸福和快乐之间也许存在着细微差别,例如,幸福感比快乐稳定,不像快乐那么易逝。也许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难确定两者中哪个“更深刻”或“更有意义”。但这两者之间的一切差别,都是两种不同种类或性质的感觉的差别。这就是所谓“快乐主义”幸福观,对立于早期提倡的对幸福的实现论表述[11]。古希腊人根本不认为幸福是一种感觉。对他们来说,幸福就是“安康”,就是让生活符合美德——道德的、智能的、体育运动的美德——它们是人性的特征。他们认为,幸福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一种感觉。快乐主义幸福观得到了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n)的拥护,他是所谓“功利主义”道德论之父,其学说后来一直支配着我们关于幸福的种种假定。对怎样产生幸福、怎样增加社会的幸福总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但如今人们大多都不怀疑“幸福是某种快乐的感觉”的说法。理查德·雷雅德(Richard Layard)[12]是伦敦经济学院经济学退休教授,是不止一届英国政府有影响的社会政策顾问。他告诉我们,幸福是“感觉良好,愉快的生活,并想让这种感觉继续下去”。哈佛大学教授泰勒·本-沙哈尔(Tal Ben-Shahar)[13]宣布:幸福就是“对快乐和意义的综合体验”。这两人表达的都是完全正统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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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3 因此幸福若是当今时代的一大欺骗,快乐和幸福的区别若(至多)是微乎其微,我就似乎应当以同样的观点谈论幸福。但是,下这个结论却显得为时过早。快乐主义幸福观的问题并不在于它误解了幸福,而在于它只说对了一半。快乐主义幸福观把幸福当成了一种事物,当成了某种感觉,但幸福概念的本质并不明确。幸福不是一种事物,它是两种事物,这些事物大不相同。若认为幸福类似于快乐,幸福显然也会像快乐一样,被指控为欺骗或哄骗。但这并不是理解幸福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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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5 人们通常认为幸福本身就有价值——它是我们为了它本身,不为了其他事物而需要的东西。更常见的是,“幸福本身就有价值”的说法获得了近于普遍的承认,至少在哲学家当中如此。乍看上去,这个说法似乎有理。我们也许需要金钱,因为我们认为金钱能买到幸福。但是,我们认为幸福带给我们什么呢?我们需要幸福,只是因为我们想要快乐——别无其他理由。这就是那些观点或目标止步的地方。因此,幸福必定具备固有的价值。但我认为,我们若把幸福看作了快乐,那也许就根本没有幸福这种东西了。把幸福理解为快乐,我们就是为了幸福之外的某种事物而需要幸福。我们想要幸福,是因为想摆脱工作对我们人生的控制(即从工作转移)——完全为了别的目的而无休止工作的工具性循环。作为快乐,幸福会自动地出现在意义和目的的停止之处。但事实表明,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幸福若被理解为快乐,幸福就成了人类心灵的情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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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7 宙斯理解这一点,尽管他可能不熟悉“情景喜剧”的这个概念。宙斯一直在做游戏,即使游戏的结果是种种快感的延迟或偶尔缺位。我们若愿意,完全可以把幸福视为快乐,但我们若这样做,便也应当愿意承认幸福也许并不特别重要,幸福不是能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的东西。只要怀着任何一种信念去玩游戏,并且思考其中包含了什么(哪怕只思考一秒钟),任何人便都会懂得:游戏与快乐无关(并且永远无关)。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我刚跑完的26.2英里与快乐毫不相干。事实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它使我深感不快,尤其是在跑第二个13.1英里的时候。跑完后,我也丝毫没有感到满足的补偿性兴奋,而它通常伴随着完成得很好的工作,也能将不快一扫而光。但我记得我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赛后困惑感,一种“好了,现在该怎么办?”的感觉,而从经验的角度说,它确实是困惑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同样自信地说,我跑步时和比赛结束后都不快乐。相反,我认为我也许深深地、过度地,甚至令人讨厌地感到了快乐。这种情况若是真的,我似乎就不得不得出结论:并非一切幸福都是快乐。有的时候,幸福甚至与快乐并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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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9 在比赛中,我第一次理解了理由和行动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也理解了世上一切理由都不能支配我,这时我便受到了诱惑,那是一种我最终无法拒绝的诱惑:我禁不住说,我跑步时感到了欢乐。施利克也把快乐从他不肯说的“欢乐”中区分出来。但是,给事物贴上标签却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除非我们能说清标签的意思。即使快乐与欢乐之间存在起码的区别,那个区别也已被当今时代变得几乎不可见了。某个人谈论“享受”某件事情,他的意思仅仅是他发现那件事情能使人快乐——有“乐趣”。当今是崇尚感觉的时代。它必须如此。感觉是一些消遣,能使人们离开由工作主宰的生活。因此我们会问:除了作为特别增强的快乐感——加深的、强化的快乐感——欢乐还能是什么?但是,我所说的“我的欢乐”却和我感到的不快乐的一种相当残忍的形式[14]有关。那么,在哪种意义上,根据什么正当理由,我才能把这种体验称为“欢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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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1 欢乐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它是幸福的变体,不能理解为快乐。作为快乐的幸福是根据其感觉界定的,但并非作为欢乐的幸福。我说:“我在理由与行动之间的差距中奔跑时感到的是欢乐。”而萨特却把同样的体验描述为“痛苦”。这些具有如此不同的经验性内涵的术语,可以用于描述同一种经验,这就表明:这种欢乐不能用对它的感觉来描述。欢乐能造成很多感觉。各种感觉都可能与欢乐相伴,但它们不能界定欢乐,不能使欢乐成为欢乐。我怀着从“无”而来的思想跑步时感到的欢乐(或者说与跑步相伴的感觉),与另一种欢乐大不相同,后者是我今天跑步时感到的欢乐,因为我当时理解了一点:我的一切理由,或者说我可能有的一切理由,都不能主宰我。尽管如此,这些仍然都是欢乐所能采取的形式。从本质上说,欢乐不是一种感觉,甚至不是多种感觉的汇合。欢乐是认同的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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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3 我们的人生越是被工具性主宰,我们就越是看重快乐。欢乐的功能却截然不同。欢乐能表现为许多经验性形式。有全神贯注的欢乐,即体验到完全沉浸在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有奉献的欢乐,即体验到正在全心致力于行为而不是结果。有坚持到底的欢乐,即体验到一心投入游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游戏,竭尽全力,无论这会使你付出什么代价。有挑战的欢乐,狂热而暴烈:不,你打败不了我,不是这里,不是今天。在跑步的心跳中能发现欢乐,无论它表现为哪种形式。但说到底,所有这些欢乐都归结于同一个事物。欢乐是对人生中固有价值的体验(或者说认同)。欢乐是对人生中本身就有价值的事物的认同。那些事物因其自身而有价值:它们都是人生中值得热爱的事物。快乐使我们不注意不具固有价值的事物。欢乐使我们认同具有固有价值的事物。快乐是一种感觉方式,而欢乐则是一种观察方式。欢乐不是快乐所是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欢乐是对人生中一个位置的认同,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在那个位置上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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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5 我们大多数人都将以进入人生的方式告别人生: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孑然一身。但我们进入这个世界时,却遇到了关爱的臂膀和慰藉的话语。在离开人生的路上,我们将一无所遇。每一种生物的生命都遵循着这些总体轮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其生命是悲惨的,是极为不幸的。但人类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常常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换言之,我认为自己的命运会相当不济。但我知道,这也会是我孩子们的命运,而那就更糟。有的时候,正如维特根斯坦曾说的,生活中最难看清的事就是最明显的事,而它们之所以是生活中最难准确看清的事,是因为它们都是最明显的事。对我来说,有一点现在已经很明显了:我不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去保护我的孩子们不受生活的伤害,不受我把他们带入的这个地方(现实世界)的伤害。说实话,他们的生命正常展开时,他们成长时,他们见到其人生中的固有价值最狡黠地聚在一起时,我可以给他们些许帮助。但当他们在道路上步履维艰,我却会离开他们,就像最懒惰的父亲那样。用不了短短的几十年——这是假定我还能再活短短几十年——我就会离他们而去,让他们单独面对他们的渐渐消亡。但是,我能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为他们提供一个有力的例证,说明怎样活在这个充满恶意之地,怎样面对他们渐渐的消亡吗?也许能吧,但遗憾的是,我们年轻时的记忆都是些有病的孩子。我的儿子们现在还根本不需要记忆——他们为什么需要记忆呢?到了他们需要记忆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他们的记忆里了。正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说:我们在被忘记之前被变成了媚己之作(kitsch[15])。留在记忆中的我,将会成为一些滑稽的、模糊的暗示或一个人曾经是的一些主题。对我们人类来说,理解自己的命运就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我们所爱之人的命运也就成了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换言之,我们的人生不只是悲惨的或不幸的:人生都是悲剧性的。悲剧诞生于不幸与理解相遇之际:一个人不但受苦和死亡,而且同时又理解到了这种受苦和死亡是不可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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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7 今生若是有意义,那个意义便会是对今生的补偿。它会像加缪所说,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尼采比这更进一步,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必须不但能让我们忍耐生活,而且能让我们爱生活:“我衡量一个人的伟大的标准是热爱命运[16]:一个人不想改变任何事情,不求超前,不求落后,不求永生。不但忍受必然,而且不隐瞒必然——面对必然之事,除了爱它,一切理想主义都是谎言。”[17]“热爱命运”,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有时几乎能够应付落后。我在自己的人生中一直很幸运。但即使如此,我也很难不懊悔,为我往日至少几个白痴行为或轻率之举懊悔。一些人对我说,他们不愿改变某件事情。就我个人而言,我想我也许愿意改变某件事情。但你若把落后与超前相较,落后便会失色,化作无意义。我想,热爱自己的命运或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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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9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生活中的一些瞬间几乎接近了这个任务。用于追求重要之事的人生,与沉浸于重要之事、被它们包围的人生,这两者有本质的不同。这两种人生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有些人为了追求另外某个事物而跑步。有些人只是为跑步而跑步。若想找到今生的某种意义,除了一个办法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办法,那个办法是:不要追求,只是去跑。被工具性价值主宰的人生,都用在了为另外某种东西的追求上,穷追不舍,直至到手。与之相反的是发现生活中的善,热爱生活中的善,让自己被善包围,竭尽全力地守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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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1 跑步和群体(狗群和人群),这些永远是我人生固有价值——善的理念的一对支柱。我跑步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和我的狗群(虽说狗群会有变更)同跑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们并不总是能以群为伴——有时各种环境会共谋,会以这种方式跟我们作对。但我们仍有可能发现善的理念。为此,只要做到一点即可:穿上跑鞋,一直跑下去,直到你发现自己进入了跑步的核心。你只要不断地跑,最终一定能进入跑步的核心。在我沉浸于善的理念、被它包围的这些瞬间,我即使做不到热爱命运,也起码能与命运和解。我与命运和解,是因为我的烦恼不足以使我想改变命运。与命运和解与热爱命运,这两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与命运和解却是一种迁就,那是我最佳的选择。这些瞬间之前,未发生任何使它们出现的事情,它们也不会使任何事情发生,但这都无关紧要。我不想要一个不同的过去,也不想要一个不同的未来,这就像我和狗群同跑时,我不会要求一只晒太阳的蜥蜴从一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上。在这些瞬间里,我的命运根本不能主宰我。我不能热爱自己的命运,但我至少能像那只蜥蜴躺着的那块岩石一样被动。在这些瞬间里,人生中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停止了,追逐结束了,跑步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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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3 在跑步跳动的心中,我听见了以前的我和我昔日所知的回声。当跑步的心跳包围了我,紧紧抓住了我,我就回到了堕落之前的那个我。当跑步的节奏紧紧抓住了我,我就跑在了欢乐的原野上。我被它包围,被它由外而内地温暖。在这些瞬间,跑步对我低语:它那些低语是来而复去的思想,自碧空而来,又化为乌有。它轻声对我说出了一个我曾经知道却又忘了的真理,就像一个曾经出现又慢慢消失的梦,一个无法追忆的梦。这些低语讲的是欢乐,是对自由的感受,是如此的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此的人生控制着赤裸的、濒死的我们。它轻声对我讲着我在伊甸园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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