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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7 席勒说,奥林匹斯山众神不但摆脱了“世人脸颊上因辛苦劳作而生出的皱纹”,而且摆脱了“空洞面孔上的轻浮笑容”。席勒认为,辛苦与快乐深深相连。快乐在一个人的生活里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是从令世人脸颊起皱的辛苦的转移。因此快乐虽然远远不是它的反题(辛苦),但其价值却在本质上依赖于辛苦。例如,你可以决定走到家里的酒柜前,以此作为你离开艰辛的工作、回到家中的标志——这就是做了能减轻压力的事。另外,你也可以坐下来观看一部制作精良的情景喜剧。这两件事情都可能是快乐之源。但它们引出的快乐,却是不再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目标、责任或忧虑而实现转移的能力的一种功能。它是那种能消除呆滞面容的快乐。它只能轻抚心灵的表面,不会留下任何持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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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39 在与“快乐”和“转移”密切相关的“乐趣”(fun)的词源里,有一条线索能用于追溯快乐和转移的关联。我们做事情是“为取乐”(for fun)。“乐趣”表示“娱乐”,但也有“转移”的含义。17世纪初以前,fun最初并不用作名词,而是用作动词,表示欺骗或愚弄,可能来自盎格鲁撒克逊语单词fonnen,意为“愚弄”。因此,与它相应的名词形式便表示“欺骗”或“愚弄”。快乐是一种愚弄或哄骗,因为快乐的功能是使我们离开受制于工具性价值的人生状态(即“转移”)。因此,我们赋予快乐的价值,就反映了我们的人生在多大程度上变成我们工作的战场——反映了我们只为其他事情而进行了多少活动。在缺少固有价值的人生中,快乐是最重要的。在现代,快乐就是一大欺骗(或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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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1 不过,现代的另一个特征就是某种思考幸福的方式。通常认为,幸福是快乐的一种形式,或者至少与快乐类似并同等重要。幸福和快乐都被概念化为感觉:某些温馨、愉悦、可人的感觉。幸福和快乐之间也许存在着细微差别,例如,幸福感比快乐稳定,不像快乐那么易逝。也许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难确定两者中哪个“更深刻”或“更有意义”。但这两者之间的一切差别,都是两种不同种类或性质的感觉的差别。这就是所谓“快乐主义”幸福观,对立于早期提倡的对幸福的实现论表述[11]。古希腊人根本不认为幸福是一种感觉。对他们来说,幸福就是“安康”,就是让生活符合美德——道德的、智能的、体育运动的美德——它们是人性的特征。他们认为,幸福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一种感觉。快乐主义幸福观得到了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n)的拥护,他是所谓“功利主义”道德论之父,其学说后来一直支配着我们关于幸福的种种假定。对怎样产生幸福、怎样增加社会的幸福总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但如今人们大多都不怀疑“幸福是某种快乐的感觉”的说法。理查德·雷雅德(Richard Layard)[12]是伦敦经济学院经济学退休教授,是不止一届英国政府有影响的社会政策顾问。他告诉我们,幸福是“感觉良好,愉快的生活,并想让这种感觉继续下去”。哈佛大学教授泰勒·本-沙哈尔(Tal Ben-Shahar)[13]宣布:幸福就是“对快乐和意义的综合体验”。这两人表达的都是完全正统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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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3 因此幸福若是当今时代的一大欺骗,快乐和幸福的区别若(至多)是微乎其微,我就似乎应当以同样的观点谈论幸福。但是,下这个结论却显得为时过早。快乐主义幸福观的问题并不在于它误解了幸福,而在于它只说对了一半。快乐主义幸福观把幸福当成了一种事物,当成了某种感觉,但幸福概念的本质并不明确。幸福不是一种事物,它是两种事物,这些事物大不相同。若认为幸福类似于快乐,幸福显然也会像快乐一样,被指控为欺骗或哄骗。但这并不是理解幸福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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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5 人们通常认为幸福本身就有价值——它是我们为了它本身,不为了其他事物而需要的东西。更常见的是,“幸福本身就有价值”的说法获得了近于普遍的承认,至少在哲学家当中如此。乍看上去,这个说法似乎有理。我们也许需要金钱,因为我们认为金钱能买到幸福。但是,我们认为幸福带给我们什么呢?我们需要幸福,只是因为我们想要快乐——别无其他理由。这就是那些观点或目标止步的地方。因此,幸福必定具备固有的价值。但我认为,我们若把幸福看作了快乐,那也许就根本没有幸福这种东西了。把幸福理解为快乐,我们就是为了幸福之外的某种事物而需要幸福。我们想要幸福,是因为想摆脱工作对我们人生的控制(即从工作转移)——完全为了别的目的而无休止工作的工具性循环。作为快乐,幸福会自动地出现在意义和目的的停止之处。但事实表明,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幸福若被理解为快乐,幸福就成了人类心灵的情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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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7 宙斯理解这一点,尽管他可能不熟悉“情景喜剧”的这个概念。宙斯一直在做游戏,即使游戏的结果是种种快感的延迟或偶尔缺位。我们若愿意,完全可以把幸福视为快乐,但我们若这样做,便也应当愿意承认幸福也许并不特别重要,幸福不是能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的东西。只要怀着任何一种信念去玩游戏,并且思考其中包含了什么(哪怕只思考一秒钟),任何人便都会懂得:游戏与快乐无关(并且永远无关)。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我刚跑完的26.2英里与快乐毫不相干。事实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它使我深感不快,尤其是在跑第二个13.1英里的时候。跑完后,我也丝毫没有感到满足的补偿性兴奋,而它通常伴随着完成得很好的工作,也能将不快一扫而光。但我记得我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赛后困惑感,一种“好了,现在该怎么办?”的感觉,而从经验的角度说,它确实是困惑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同样自信地说,我跑步时和比赛结束后都不快乐。相反,我认为我也许深深地、过度地,甚至令人讨厌地感到了快乐。这种情况若是真的,我似乎就不得不得出结论:并非一切幸福都是快乐。有的时候,幸福甚至与快乐并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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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49 在比赛中,我第一次理解了理由和行动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也理解了世上一切理由都不能支配我,这时我便受到了诱惑,那是一种我最终无法拒绝的诱惑:我禁不住说,我跑步时感到了欢乐。施利克也把快乐从他不肯说的“欢乐”中区分出来。但是,给事物贴上标签却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除非我们能说清标签的意思。即使快乐与欢乐之间存在起码的区别,那个区别也已被当今时代变得几乎不可见了。某个人谈论“享受”某件事情,他的意思仅仅是他发现那件事情能使人快乐——有“乐趣”。当今是崇尚感觉的时代。它必须如此。感觉是一些消遣,能使人们离开由工作主宰的生活。因此我们会问:除了作为特别增强的快乐感——加深的、强化的快乐感——欢乐还能是什么?但是,我所说的“我的欢乐”却和我感到的不快乐的一种相当残忍的形式[14]有关。那么,在哪种意义上,根据什么正当理由,我才能把这种体验称为“欢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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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1 欢乐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它是幸福的变体,不能理解为快乐。作为快乐的幸福是根据其感觉界定的,但并非作为欢乐的幸福。我说:“我在理由与行动之间的差距中奔跑时感到的是欢乐。”而萨特却把同样的体验描述为“痛苦”。这些具有如此不同的经验性内涵的术语,可以用于描述同一种经验,这就表明:这种欢乐不能用对它的感觉来描述。欢乐能造成很多感觉。各种感觉都可能与欢乐相伴,但它们不能界定欢乐,不能使欢乐成为欢乐。我怀着从“无”而来的思想跑步时感到的欢乐(或者说与跑步相伴的感觉),与另一种欢乐大不相同,后者是我今天跑步时感到的欢乐,因为我当时理解了一点:我的一切理由,或者说我可能有的一切理由,都不能主宰我。尽管如此,这些仍然都是欢乐所能采取的形式。从本质上说,欢乐不是一种感觉,甚至不是多种感觉的汇合。欢乐是认同的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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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3 我们的人生越是被工具性主宰,我们就越是看重快乐。欢乐的功能却截然不同。欢乐能表现为许多经验性形式。有全神贯注的欢乐,即体验到完全沉浸在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有奉献的欢乐,即体验到正在全心致力于行为而不是结果。有坚持到底的欢乐,即体验到一心投入游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给游戏,竭尽全力,无论这会使你付出什么代价。有挑战的欢乐,狂热而暴烈:不,你打败不了我,不是这里,不是今天。在跑步的心跳中能发现欢乐,无论它表现为哪种形式。但说到底,所有这些欢乐都归结于同一个事物。欢乐是对人生中固有价值的体验(或者说认同)。欢乐是对人生中本身就有价值的事物的认同。那些事物因其自身而有价值:它们都是人生中值得热爱的事物。快乐使我们不注意不具固有价值的事物。欢乐使我们认同具有固有价值的事物。快乐是一种感觉方式,而欢乐则是一种观察方式。欢乐不是快乐所是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欢乐是对人生中一个位置的认同,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在那个位置上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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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5 我们大多数人都将以进入人生的方式告别人生: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孑然一身。但我们进入这个世界时,却遇到了关爱的臂膀和慰藉的话语。在离开人生的路上,我们将一无所遇。每一种生物的生命都遵循着这些总体轮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其生命是悲惨的,是极为不幸的。但人类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常常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换言之,我认为自己的命运会相当不济。但我知道,这也会是我孩子们的命运,而那就更糟。有的时候,正如维特根斯坦曾说的,生活中最难看清的事就是最明显的事,而它们之所以是生活中最难准确看清的事,是因为它们都是最明显的事。对我来说,有一点现在已经很明显了:我不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去保护我的孩子们不受生活的伤害,不受我把他们带入的这个地方(现实世界)的伤害。说实话,他们的生命正常展开时,他们成长时,他们见到其人生中的固有价值最狡黠地聚在一起时,我可以给他们些许帮助。但当他们在道路上步履维艰,我却会离开他们,就像最懒惰的父亲那样。用不了短短的几十年——这是假定我还能再活短短几十年——我就会离他们而去,让他们单独面对他们的渐渐消亡。但是,我能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为他们提供一个有力的例证,说明怎样活在这个充满恶意之地,怎样面对他们渐渐的消亡吗?也许能吧,但遗憾的是,我们年轻时的记忆都是些有病的孩子。我的儿子们现在还根本不需要记忆——他们为什么需要记忆呢?到了他们需要记忆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他们的记忆里了。正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说:我们在被忘记之前被变成了媚己之作(kitsch[15])。留在记忆中的我,将会成为一些滑稽的、模糊的暗示或一个人曾经是的一些主题。对我们人类来说,理解自己的命运就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正因如此,我们所爱之人的命运也就成了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换言之,我们的人生不只是悲惨的或不幸的:人生都是悲剧性的。悲剧诞生于不幸与理解相遇之际:一个人不但受苦和死亡,而且同时又理解到了这种受苦和死亡是不可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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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7 今生若是有意义,那个意义便会是对今生的补偿。它会像加缪所说,使人生成为“值得的麻烦”。尼采比这更进一步,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必须不但能让我们忍耐生活,而且能让我们爱生活:“我衡量一个人的伟大的标准是热爱命运[16]:一个人不想改变任何事情,不求超前,不求落后,不求永生。不但忍受必然,而且不隐瞒必然——面对必然之事,除了爱它,一切理想主义都是谎言。”[17]“热爱命运”,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有时几乎能够应付落后。我在自己的人生中一直很幸运。但即使如此,我也很难不懊悔,为我往日至少几个白痴行为或轻率之举懊悔。一些人对我说,他们不愿改变某件事情。就我个人而言,我想我也许愿意改变某件事情。但你若把落后与超前相较,落后便会失色,化作无意义。我想,热爱自己的命运或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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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59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生活中的一些瞬间几乎接近了这个任务。用于追求重要之事的人生,与沉浸于重要之事、被它们包围的人生,这两者有本质的不同。这两种人生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有些人为了追求另外某个事物而跑步。有些人只是为跑步而跑步。若想找到今生的某种意义,除了一个办法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办法,那个办法是:不要追求,只是去跑。被工具性价值主宰的人生,都用在了为另外某种东西的追求上,穷追不舍,直至到手。与之相反的是发现生活中的善,热爱生活中的善,让自己被善包围,竭尽全力地守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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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1 跑步和群体(狗群和人群),这些永远是我人生固有价值——善的理念的一对支柱。我跑步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和我的狗群(虽说狗群会有变更)同跑时,我沉浸在善的理念里。我们并不总是能以群为伴——有时各种环境会共谋,会以这种方式跟我们作对。但我们仍有可能发现善的理念。为此,只要做到一点即可:穿上跑鞋,一直跑下去,直到你发现自己进入了跑步的核心。你只要不断地跑,最终一定能进入跑步的核心。在我沉浸于善的理念、被它包围的这些瞬间,我即使做不到热爱命运,也起码能与命运和解。我与命运和解,是因为我的烦恼不足以使我想改变命运。与命运和解与热爱命运,这两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与命运和解却是一种迁就,那是我最佳的选择。这些瞬间之前,未发生任何使它们出现的事情,它们也不会使任何事情发生,但这都无关紧要。我不想要一个不同的过去,也不想要一个不同的未来,这就像我和狗群同跑时,我不会要求一只晒太阳的蜥蜴从一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上。在这些瞬间里,我的命运根本不能主宰我。我不能热爱自己的命运,但我至少能像那只蜥蜴躺着的那块岩石一样被动。在这些瞬间里,人生中一切意义和目的都停止了,追逐结束了,跑步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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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3 在跑步跳动的心中,我听见了以前的我和我昔日所知的回声。当跑步的心跳包围了我,紧紧抓住了我,我就回到了堕落之前的那个我。当跑步的节奏紧紧抓住了我,我就跑在了欢乐的原野上。我被它包围,被它由外而内地温暖。在这些瞬间,跑步对我低语:它那些低语是来而复去的思想,自碧空而来,又化为乌有。它轻声对我说出了一个我曾经知道却又忘了的真理,就像一个曾经出现又慢慢消失的梦,一个无法追忆的梦。这些低语讲的是欢乐,是对自由的感受,是如此的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此的人生控制着赤裸的、濒死的我们。它轻声对我讲着我在伊甸园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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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5 [1]原文为Gestell,德语,又译作“框架”“集置”。海德格尔在其论文《关于技术的问题》(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1949)中用于论述现代技术本质的概念。他指出,现代技术的本质就是“装框”活动,因此现代技术就是一个“座架”;技术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不是达到某些目的手段;出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必须先被“装框”(即采取一种存在方式),才能被人们看到和理解。据此,他还认为世界也被“装框”,作为“储备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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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7 [2]原文为dasein,德语,其字面意义为“存在于彼”或“在场”。亦可按照下文的解释,将这个术语理解为“人的存在”。它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之一,指人类独有的对存在的体验,即意识到人格和死亡,意识到一个人的两难处境:与其他人共同生存在世界上,但在本质上又是孤独的。此段引文涉及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些基本概念,限于篇幅,不能在此详解,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原著或其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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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69 [3]见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King Lear)第四幕第一场。此处的“葛罗斯特伯爵”的原文“Duke of Gloucester”有误,它在原著中是“Earl of Glouc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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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71 [4]引自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15封信,译者根据本书引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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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73 [5]据古希腊神话,宙斯化身为公牛,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夺到了爱琴海的克里特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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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75 [6]英国哲学家、数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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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77 [7]原文为eidos,来自希腊语动词idein(看见),被译为idea(理念)。柏拉图所说的“形式”指的就是理念。他认为理念世界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摹本。朱光潜先生将idea一词译为“理式”,以区别于人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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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79 [8]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长跑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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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81 [9]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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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83 [10]此事发生在公元前4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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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03985 [11]指亚里士多德在《尼格马可伦理学》(The Nicomachean Ethics)中对幸福的表述。他用希腊语单词eudaimonia表示的“幸福”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符合美德的生活方式,即人的自我实现,因此该理论被称为“实现论”(或完善论)幸福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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