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721622e+09
1701721622
1701721623 一位名叫格鲁斯基(Eduardo Grutzky)的犹太人感谢米尔格伦帮助他认识了自己的过去。他说:“我是一名犹太人,70年代在阿根廷的法西斯监狱中度过了七年……折磨我和杀害我朋友的大多数都是‘平常人’。几年前我知道了米尔格伦,他开启了我的思想,让我懂得这个世界。”一个名叫古拜拉(Vera Gubela)的克罗地亚心理学家读了米尔格伦的书,联想到眼前社会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第一次读(米尔格伦)论服从权威的书时,对他在实验室里的观察着迷。当我身处于波斯尼亚(Bosnia)和黑塞哥维那(Herzegovina)的战争中时,我亲眼目睹了相同的现象,当然不再是着迷。然而我总是随身带着米尔格伦的书……我一再地阅读他的书,他对残忍行为现象的分析令我折服”。13
1701721624
1701721625 米尔格伦是在美国的民主环境中带着与德国纳粹极权直接相关的问题意识来从事权威服从实验的。他作出的一般结论有的直接与极权统治制度相似,有的则又与非极权社会的制度相似。生活在不同制度下的人们在米尔格伦实验中看到与自己生活环境的相关性,侧重点自然会有所不同。米尔格伦的中学同学、著名的“斯坦福牢狱实验”设计人、社会心理学家津巴多在《当好人作恶的时候》一文中总结了权威引诱普通人作恶的十个特点或条件因素。它们分别是:
1701721626
1701721627 (1)营造束缚性的契约关系。预先设计好某种契约或义务形式(口头的或者书面的),使得指示具有合理性或合法性。米尔格伦实验中,参加者正式同意“教学研究”的方式和程序。在现实世界中,契约形式便是加入组织的宣誓、保证服从上级等等。
1701721628
1701721629 (2)设计“有意义”的角色。让参与者可以扮演某种有意义的角色,如米尔格伦实验中的“教师”。这一角色具有某种先入为主的正面价值和自然行为模式。“教师”教“学生”,“体罚是为学生好”,“严格训练是一种关心”,等等。在现实世界中,领导人站得高、看得远,迫害是一种帮助和爱护,等等。
1701721630
1701721631 (3)制定保证服从的基本规则、实验规则或者组织纪律。
1701721632
1701721633 (4)装饰起冠冕堂皇的说辞。使用委婉语,以好听的词语来称呼行为和行为者。例如,称实验的行为是“帮助实验”,而不是“伤害他者”。现实生活中的广告和政治语言中充满了这种委婉语。
1701721634
1701721635 (5)预留推卸责任的后路。给参与者留下不必承担个人责任的后路。米尔格伦实验中,如果“教师”提出问题,主导实验者就会说,“由我负责”。在现实世界里,上级说了算,群众紧跟就是正确。
1701721636
1701721637 (6)诱人步步陷入。以看似伤害不大的行为来开始,让参与者一步步地陷进去。实验从无害的低伏电击开始,一步步引向致命的450伏。
1701721638
1701721639 (7)加害程度逐渐加强,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增加。
1701721640
1701721641 (8)悄悄从“正”转“邪”。权威者开始时须显得公正、合理,以后逐渐变得不公正和非理性便不易被察觉。领袖以英明开始,以作恶告终。人们一般以为,“权威”总是永远正确,不会自相矛盾,所以他们不会深度怀疑权威。
1701721642
1701721643 (9)高筑有进无退的门槛,不让参与者有退出的机会。一面强调退出的“严重后果”,一面允许参与者可以少许表现不同意见。在坚持服从的同时让参与者有舒缓压力的间歇。
1701721644
1701721645 (10)强调宏大的高尚理想。以“宏大谎言”为合理后盾,强调行为的最终高尚目的。米尔格伦实验的表面理由是,科学在适度运用体罚的情况下可以增进人的记忆力。在现实世界中,各种“掩护性的宏大话语”可以用来要求为美好目标作出个人牺牲,如“国家安全”、“实现某某主义”、“将某某斗争进行到底”等等。14
1701721646
1701721647 米尔格伦所揭示的这些与“盲目服从权威”和“好人作恶”有关的条件,有的可以直接与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对纳粹极权统治要素的分析相吻合,尤其是“宣传”(冠冕堂皇的话语,迫害和暴力的合理性,悄悄由正转邪,等等),“组织”(契约式的束缚,等级服从的纪律和基本规则,实际上的有进无退,等等)和“意识形态”(高远崇高的宏大话语,绝对不容质疑的伟大、光荣、正确,等等)。15阿伦特所分析的极权统治要素构成了米尔格伦所强调的那种逼好人作恶的最可怕、最极端的“组织环境”。一个社会一旦成为这样一种组织环境,避免作恶就不再是一件单单靠个人保持良知就能做到的事情了。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对那些参与“集体作恶”的普通德国人不予法律追究正是以此为根据。但是,“不得已作恶”却并不能成为逃避责任的理由。“权威服从实验”是在这一层意义上被联想为“艾希曼实验”的。这种联想向我们每一个人提出了这样一个令人不安,但又促人深思的问题:我也会是艾希曼吗?
1701721648
1701721649 三、虚构的情境和真实的制度
1701721650
1701721651 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提出,艾希曼是一个平常的德国人,他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扮演了一个“服从命令、尽忠职守”的角色。这个说法引起过很大的争议。不同意阿伦特看法者提出,艾希曼扮演的是一个远比“被动服从”要积极,因此也更邪恶的角色。从1963年到1965年,在德国法兰克福进行对22名前纳粹党卫军成员的审判,这些罪犯们有的把婴儿抛到空中当靶子来射击,有的把人活活丢入火中烧死、把活人扔到墙上摔碎颅骨,这样的罪行已经远远超过了“被动服从”的程度。日本侵略军“别出心裁”的残害行为也属于这种“创造性”地“遵命行事”。“法兰克福审判”因此成为“艾希曼审判”的补充,它让我们看到,尽管米尔格伦实验揭示了一般情况下好人作恶的情况,但它并不能对那些在极权制度下特别乐意干脏活、特别积极主动、创造发挥地干脏活者的恶行作出充分而恰当的解释。
1701721652
1701721653 也许米尔格伦的实验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揭示这类特殊作恶行为的实质而设计的。它的目的要普遍、一般得多。在一篇写于1967年的文稿中,米尔格伦写道:“在引入(服从)研究的问题时,我是把它放在纳粹德国的行为背景上的。……但是,作为人行为问题,服从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有了纳粹的例子。服从问题对于了解社会(和个人在社会中角色)的重要性是超越特殊事例的。把服从与纳粹德国的行为过紧地联系在一起,这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即使从没有过纳粹德国,即使犹太人从未成为受害者,服从权威仍然值得心理学去分析研究。服从之所以值得了解,乃是因为服从是社会生活结构的基本因素。没有发达的服从机能,社会无法运作。然而,也正是在服从倾向的作用下,道德消亡了。”16
1701721654
1701721655 米尔格伦要指出的是,并不只是在显见的暴行和残害中,我们才能看到盲目服从权威,导致道德感在社会中消失的危险。纳粹的暴行,日本侵略军的暴行,中国“文革”中发生的暴行,红色高棉的大规模屠杀,这类激烈而显见的暴行毕竟都是一时的。但是,对权威盲目服从,以致造成道德消亡的情况却继续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这篇文稿的最后定稿中,米尔格伦写道:“已故的Gordon W. Allport喜欢把这个(服从)实验称作‘艾希曼实验’……也许是一个恰当的说法,但不要因此对它的重要性有所误解。无论纳粹的行为多么可恶,仅仅注视纳粹,或仅仅注视那些公众关注的暴行,会完全忽视此项研究的要旨。因为此项研究关心的主要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在执行命令时造成的那些平常但却经常的破坏。……即使从来没有过纳粹德国,良心和权威造成的困境仍然是社会本质的一部分。”17
1701721656
1701721657 米尔格伦在耶鲁大学实验室里所虚构的权威情境,以及参加这项实验的普通美国公民,都和现实的纳粹极权式制度社会和制度中人有本质的不同。极权制度下日常生活的情境是无法在一个民主国家的大学实验室里被复制的。米尔格伦自己是知晓这一点的。他写道:“实验结果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可能:人性,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就是美国民主社会所培养的那种性格,在权威下达恶意命令时,无法让公民不做出残忍和非人的行为来。只要以为命令来自合法的权威,就有相当多的人会按命令去行事。他们不会顾及行为的内容,也不会受到良心的制约。”18
1701721658
1701721659 米尔格伦实验的结果因此往往被用来实验在民主法制的国家里,个人如何因为感觉不到个人行为伦理的重要,而放弃了必要的基本原则,因而做出盲目服从的事情。例如,圣地亚哥大学法学教授哈特维尔(S. Hartwell)曾经描述过这样一件事情,他的法律系学生为民事小诉讼的当事人提供咨询,而他本人则在隔壁的办公室里随时为这些学生提供帮助。其实诉讼当事人是哈特维尔教授事先安排好的。诉讼当事人问每个学生的是同一个问题:“到法庭上我该怎么说?”由于哈特维尔在课堂上曾指导他的学生,说只要能打赢官司,可以作伪证,结果他的24个学生中,有23个对那个诉讼当事人的问题回答道:“可以作伪证。”19
1701721660
1701721661 为了达到目的,尤其是局部的功利目的,在有“上级”指示的情况下,明明感觉到指示不合道德原则,但却照样执行的情况随时发生在人们的普通日常生活之中。做生意的以“在商言商”为目的,赚钱第一,所以就可以欺骗造假。当官的以“做出政绩”为目的,为了讨好上级,所以可以欺骗造假,不顾百姓的死活。各部门、各级的公关人员为了维护形象,以半谎话(不说真话)和全谎话(闭着眼说瞎话)来搪塞公共视听,等等等等。
1701721662
1701721663 在美国这个民主法制国家里,米尔格伦实验的科学伦理受到了批评。人们质疑,科学家是否有权利在参加者不知实情的情况下,引诱他们去做违背意愿和良心的事情?由于科学界和公众对米尔格伦实验伦理的质疑,类似的实验在今天的美国已经不允许进行。米尔格伦实验是否为它的科学发现付出了过于高昂的伦理代价呢?这恐怕要看人们如何认定米尔格伦实验的基本认识作用。
1701721664
1701721665 如果实验仅仅是为了证明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有违背道德良心、盲目服从的现象,仅仅是证明公司上级叫下级偷工减料、法律事务所老板叫雇员作伪证,或者政府机关的上级叫下级对公众隐瞒真情这类下级对上级的盲目服从,那么米尔格伦实验对参与者隐瞒实验真实目的,对他们造成心理伤害,伦理代价是太高昂了。但是,如果实验的作用是帮助防止或遏制像大屠杀这样的人类灾难,那么这个实验所付出的也许就是一种必要的伦理代价。
1701721666
1701721667 米勒(A. G. Miller)在《服从实验:社会科学争议之案例》一书中用许多材料证明,对米尔格伦实验的赞赏者都是因为它揭示了大屠杀中普通人的作恶心理机制。赞赏者之一、法国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莫斯柯维奇(S. Moscovici)自己就有受大屠杀之害的亲身体验,他对米尔格伦实验的伦理争议提出了这样的看法:“米尔格伦实验引起了一片道德抗议和以伦理为理由的说东道西。……只有那些经历过战争恐怖和……集中营的人们才会知道这些批评有多么琐碎无聊。”20
1701721668
1701721669 米勒在另一项研究中发现,论及米尔格伦实验的文章有86%提到了纳粹德国,有19%还特别提到了艾希曼。21从这个角度来评价米尔格伦实验,基本上都会得出肯定的结论。这个角度本身就包含着明确的问题意识:如何避免像大屠杀这类特别邪恶的人道灾难?大屠杀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暴行和残害,而是一种从国家最高统治意识形态获得合理性、由国家机器和制度组织、由国家官僚体制一层一层贯彻执行、以国家暴力和恐怖为手段的暴行和残害。这种暴行和残害不仅针对受害者的肉体,而且也针对他们的思想。在这种暴行和残害的机制中,“权威”是最高的国家权威,它贯彻的是一个专制政党或至高领袖的意志,它的“组织化环境”不仅形成一个等级严密的科层体系,一级一级地强迫贯彻来自最高层的方针、政策,而且还构成一部能有效扑杀外来质疑和挑战的暴力机器。这种组织化环境中最可怕、带来灾难最剧烈的就是极权主义。
1701721670
1701721671 在美国这个非极权的民主国家里,米尔格伦只能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设计一种假想的作恶“组织环境”。但是,那种发生在极权国家中的整体社会服从却不可能在实验室环境中被充分复制和认识。米尔格伦实验的虚拟情境与极权国家的真实制度之间不仅有一种“类比”关系,而且还有一种“对比”关系。米尔格伦在虚拟情境中用实验来发现的盲目服从,其实在现实极权制度中早已经成为千千万万人的日常习惯。米尔格伦在虚拟情境中诱导发生的恶,其实在现实极权制度中也早已成为一种见怪不怪的“正常”行为。
[ 上一页 ]  [ :1.70172162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