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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场所谓的“梦”也许不同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梦。关于这一主题的最著名的研讨见于笛卡儿的《沉思录》(Meditations)。笛卡儿怀疑,包括他的身体在内的这个所谓的“外部世界”也许是一个幻象,有一个“邪恶的天才”在刻意欺骗他,特意制造了这个幻象。“我会设想,……某个法力无边的恶魔在费尽心机算计我。我会以为,天空、大气、土地、色彩、形状、声音以及所有其他的外物都不过是梦中的错觉,它们都是那个恶魔为了愚弄我而制造出来的。我会以为自己并没有手、眼、血、肉以及知觉,我不过是误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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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的推论是,这个骗局的要旨在于,唯有恶魔的心灵和笛卡儿的心灵这二者才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存在第三个心灵见证了这出骗局,那么这至少说明笛卡儿关于心灵存在(例如他自己的心灵的存在)的结论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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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缸中之脑”悖论描述的全部要点,笛卡儿的恶魔同样具备。其实,彭菲尔德所做的实验不过是通过实操证实了笛卡儿的哲学沉思。彭菲尔德实验中的幻象比梦境和回忆更真实,虽然也还不是完全真实。彭菲尔德的病人在具有双重意识的状态下描述这些幻象:当他们细腻地再现过去的经历之时,仍能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处在手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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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可以设想比“缸中之脑”悖论中的神经学幻象更加彻底的幻象。实际上,眼睛传递给大脑的并非图像,耳朵传递给大脑的也并非声音。感官和大脑交流的无非是神经细胞中的电–化学信号。神经系统中的各个细胞只能“见到”邻近细胞的脉冲信号,但它们见不到引发这些信号的外界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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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对基本的感觉神经与大脑交换数据的机制有更深入的了解(这也许会在大约一个世纪内实现),就有可能用人工手段模拟各种真实经验。这种可能性把我们的全部经验都置于可疑的境地。即使现在我们所说的神经学仍处于萌芽期,我们的感觉依然是不可靠的。完全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真实时间是25世纪,我们其实是实验室里的“缸中之脑”,操控我们的力量让我们以为这是根本没发生这些事的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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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的真实存在与外部世界的真实存在同样可疑。我们之所以把这个主题称为“缸中之脑”,只是为了方便讨论,其实这个说法很容易把我们引向拙劣的科学幻想。当我们说“大脑”时,我们的真实指涉其实是“心灵”。难道我们的意识栖息在一颗大脑中而非整个身体里吗?对此我们已不再确信无疑。如果我们把以上设想推向极致,那么整个世界——包括彭菲尔德、J.V.和这个“缸中之脑”之谜——统统是你的心灵中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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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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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中之脑”完美地表述了哲学家所说的“知识问题”。要点不在于“我们可能是‘缸中之脑’”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在于我们有可能受到蒙蔽——以某些我们甚至无法想象的方式。几乎每个人在15岁以前都曾沿着这个思路思考过。对于任何一件事,我们怎样才能确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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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全部经验是许多神经脉冲信号汇集起来的。一粒形状不规则的珍珠的光泽、拨电话号码时的声音、杏树的芬芳,所有这一切都是由神经脉冲信号构成的。我们构想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完全可以解释为我们自出生以来(包括出生前的几个月)所接收到的神经脉冲信号的独特汇集。我们习惯把神经系统经验的表象称为“真实的外部世界”,但是这并非唯一可能的解释。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邪恶天才或一个“缸中之脑”实验可以同样圆满地解释这些神经系统的经验。经验本身是永远没有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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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严格地信奉感观证据。大多数人对鬼魂、尼斯湖怪兽和飞碟等事物持怀疑态度,不是因为这些人头脑僵化愚蠢,仅仅是因为没有人能提供关于以上种种的不可辩驳的感观证据。“缸中之脑”问题(明显合理地)反转了这种怀疑论。若以感觉为基础,你怎样才能确定自己不是一颗“缸中之脑”?你不能!“你不是一颗缸中之脑”这一观念永远不可能以实证方式证明。用哲学术语来说,这是一个“超验”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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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分析是对“任何问题都可以用科学方法予以解决”这一观念的严峻挑战。我们讨论的不是“霸王龙的颜色”之类的小问题。如果我们连外部世界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那么就说明我们的知识有严重的局限。我们对事物的惯常看法可能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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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和利奥波德·因费尔德(Leopold Infeld)提出的一个著名类比可以说明这种不确定性。他们于1938年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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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绞尽脑汁,希望理解客观实在,这种情况很像如下场景:一个人面对一只外壳封闭的表,他想了解表的内部运转情况。他看见表盘和移动的指针,甚至听到嘀嗒的声音,但是没法打开外壳去看。如果这个人够聪明,他有可能构想出一种表运行的机制,这种机制可以解释他观察到的所有现象,然而,他永远不能信心十足地断定,除了他构想的机制以外其他方法都不能解释他观察到的现象。他永远无法把自己的构想与实际情况相比较,他甚至无法设想这种比较具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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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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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的“邪恶的天才”标志着一个开端:我们开始探究自己如何才能确信我们已知的。笛卡儿写道:“若干年前,我发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事实:我童年时信以为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其实都是假的,而我的整个知识大厦是建立在这些错误之上的,全部知识在本质上是极为可疑的。我意识到,如果我希望建立任何科学的、可靠的、有可能经受住考验的知识,就必须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做一回这样的工作:彻底推翻一切既有成果,从最根本处着手重建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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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设想的解决知识问题的方案与欧几里得在两千年以前处理几何学的方法极其相似。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整个体系是从一个公理集合推导出来的,这个公理集合包括5条公理。在欧几里得的时代,公理是一种明显为真的陈述,其真理性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没有人能想象其为假的可能性(例如,“任意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就是一条公理)。传统几何学的所有定理(被证明为真的命题)都可以从欧几里得的5条公理演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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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试图对真实世界中的事实做同样的处理。首先,他必须找到一些被视为绝对无误的事实,由这些事实构成事实集合,这些事实将充当笛卡儿自然哲学的基本公理;其次,设立有效推理的规则;最后,从作为出发点的无可辩驳的事实集合出发,应用这些推理规则推导出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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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几乎任何描述这个真实世界的命题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可疑的。笛卡儿发现,他的自然哲学大厦的地基在他的脚下消失了:“我在昨天的沉思中展示的可疑性是如此有力,以至于我既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心灵中剔除,也找不到解决它们的出路。我好像意外地跌进了一个深深的旋涡,在旋涡中晕头转向,踩不着底,也够不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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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个令人眩晕的旋涡描述本体论非常恰当。本体论是关于“什么是最真实的实在”的研究。在建构一种本体论时,首先需要意识到,日常生活中被我们接受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事实是可疑的。对于每一个毫无疑问的观念,你几乎总是可以找到一种它可能是错误的情形。巴黎是法国的首都吗?很可能是,然而,有一片疑云永远无法消除。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出这样一种可能性:法国政府是一个专制的阴谋政府,政府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让大家知道法国的实际首都在哪里。政府官员改写了所有历史和地理学方面的著作,强令每个教师向每一个新生代的孩子灌输“巴黎是法国的首都”的假象。当然你可以说,去年夏天你曾经去过巴黎,你亲眼见到了法国政府大楼的建筑群。然而,你无法根除这种可能性:那其实不是巴黎,而是政府刻意修建的主题公园,其目的是让公民形成旅行自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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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的大胆设想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某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更加可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尼斯湖怪兽比霸王龙的可疑性大,而这二者与上周日你在动物园见到的大象相比都更加可疑。那么,什么东西才是最可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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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行的答案是,逻辑真理和数学真理是最可靠的。你可以怀疑你的老师受阴谋政府的指派,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开始向你灌输假象,但是你无法怀疑“2+2=4”的真理性。此刻你可以在纸上画两个圈,在旁边再画两个圈,一共是4个圈。在任何可能的世界中,这一推导看来都是明白无误的真理——在我们相信真实存在的外部世界中,在“缸中之脑”实验室中,或是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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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上分析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可以持极端怀疑主义立场,把逻辑和数学都斥为幻想。这样,即使你看不出“2+2=4”可能是错的,也不意味着它必定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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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获得逻辑或数学方面的有效结论时,你的大脑显然处于某种特定状态。对于操纵“缸中之脑”的幕后黑手来说,既然他可以就物理世界欺骗你,又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在算术领域也欺骗你呢?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2+2=62 987”,但是这个疯狂的科学家用一种精密的方法刺激了你的大脑,让你误以为等于4,还让你相信,“2+2”明显等于4,并且你可以证明结果是4。他们有可能制造了一系列的“缸中之脑”,其中每一颗对于“2+2”等于几的看法都不同,而且每一颗“缸中之脑”都对各自的结果深信不疑,认为其结果符合“实际”。哲学家的怀疑很少能推进到这种程度——经验世界中的东西已经够他们怀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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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逻辑和数学的确定性的第二个问题更具有实用主义特征:逻辑和数学的确定性无助于鉴定物理世界中的观念。即使算术是可靠的,我们也算不出哪儿是法国的首都。我们的问题是,除了逻辑和数学,是否还存在我们可以确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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