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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着深刻的理性主义思想、严谨而毫不浪漫、毕生痛恨一切形式的Schw!?rmerei(空想)的康德,由于他至少有一种观点被夸大和歪曲,于是也部分地变成了这种不受约束的个人主义之父。康德的道德学说强调了一个事实,即决定论和道德观无法并存。因为只有那些是其个人行动的真正主人的人,只有在做与不做之间享有自由的人,才能因他们的行为受到褒贬。既然责任必须伴之以选择的权利,因此无法自由选择的人,从道德上说不比木棍或石头承担更大的责任。康德由此引起了一种对道德自律的崇拜,据此,只有那些主动行动而不是被迫行动,那些在自愿接受的原则指引下根据道德意志的决定采取行动,并在必要时进行抵制,而不是出于不受他们驾驭的因素——不管它是物质的、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例如:情绪、欲望和习惯)——无法摆脱的因果压力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被恰当地认为是自由的,或者才能说他们是道德的行动者。康德承认卢梭使他受益匪浅,卢梭,具体说是在《爱弥儿》第四卷的“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白”一节中,把人说成是一个有主动性的生物,因此有别于物质自然的被动性,他拥有意志,使他可以自由地抵制感情的诱惑。“我因罪恶而成为奴隶,通过自责而获得自由”;在卢梭看来,这种直接通过“良知”而得到知识的主动的意志,“比同它对抗的理性(即审慎的论证)更为强大”,它使人能够选择善;如果有必要,他能够采取行动反抗“肉体的定律”,从而使自己值得享有幸福。但是,这种把意志视为不受因果关系决定的能力的观点,同爱尔维修或孔狄亚克的感觉论的实证主义截然对立,而和康德的自由道德意志颇为相近,它没有保留既支配物也支配人、为一切人规定了永恒而普遍目标的自然法这一客观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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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对于意志的强调,以牺牲只能在预定的思想范畴中运作的深思熟虑和知觉为代价,深深进入了德国人对道德自由的认识,由此引起了对自然的反抗而不是与它和谐相处,以及对本能倾向的克服,也引起了对强制性力量——不管它是来自人还是物——的普罗米修斯式抵抗。这又导致了对如下信念的否定:所谓理解,就是接受知识证实理性的必然性、从而也证实在非理性状态中仅仅作为人的障碍而存在的那些东西的价值的观点。这种拒不与现实和解的观点,在其后来的浪漫主义形式中,宣扬不断反抗——它有时以悲剧告终——对人类观念无动于衷的盲目的自然,反抗权威和传统——不受批判的历史的巨大梦魇,它具体表现在当前压迫人的制度中——日积月累的重压。因此,当布莱克把洛克和牛顿斥为大敌时,其原因是他指责他们企图把自由的人类精神囚禁在封闭的理智机器中;当他说“囚笼中一只知更鸟,令上天震怒”时,囚笼所指非他,就是牛顿的物理学。它剥夺了生活中无拘无束的人类精神的自由自发的生命。“艺术是生命之树,……科学是死亡之树”,洛克、牛顿和法国的raisonneurs(理性人),谨小慎微、实用主义的恭敬态度和(英国首相)皮特的警察统治,在他看来,也都是这个梦魇的内容。在席勒的早期剧作《强盗》(1781)中,也存在着一些类似的思想,剧中以失败、犯罪和死亡告终的悲剧英雄卡尔·穆尔,他的激烈的反抗,是不能仅仅依靠知识,依靠对人性、社会环境或任何事情的更好理解而避免的。知识是不够的。启蒙运动的信条——我们能够发现人的真实需要,能够提供技术手段和行为规则使其得到最大而永久的满足,这就是走向智慧、美德和幸福的方式——是和卡尔·穆尔那种高傲而狂暴的精神格格不入的,它拒绝自己生活环境中的观念,也不会被——譬如说——上一代人的“启蒙运动”所鼓吹的改良主义渐进说和对合理组织的信念所缓解。“法律把雄鹰的飞翔歪曲为蜗牛的步伐。”从原则上说,人性不再被理解为能够做到与自然和谐一致:在席勒看来,在精神和自然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致命的卢梭式断裂,人性已经受到伤害,艺术力求予以缓解,但它明白不可能完全治愈这个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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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比,一个深受哈曼影响的神秘主义形而上学家,无法调和灵魂与理智的不同要求:“我心中充满光明:只要我想把它传递给理智,它便消失了。”在他看来,斯宾诺莎是自柏拉图以来理性主义宇宙观最伟大的导师;但是他认为,这种观点是生命中的死神:它无法解答灵魂的紧迫问题,在一个冷漠的理智世界上漂泊无依的灵魂,只有主动服从于对一个超验上帝的信仰,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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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林大概是所有这类哲学家中最具辩才的一位,他们把宇宙看做一种原始的、非理性的力量自我展现的过程,只有那些具有天才想像力的人——诗人、哲学家、神学家或政治家——能够用直觉的力量把握这种力量。自然是个鲜活的有机体,它对天才人物提出的问题给予回答,而天才人物也对自然提出的问题的给予回答,因为两者之间息息相通。具有想像力的眼光,不管是谁的——艺术家的、预言者的、思想家的——逐渐意识到了未来的轮廓,这是自然科学家和政治家或任何经验主义者仅仅工于计算的理智和分析能力所认识不到的。这种对特殊的、本能的和精神的能力的信念,虽有不同的名称——理性、理解力和原始想像力,但是它与启蒙运动所赞成的批判分析的理性总是有所不同,它同分析的能力或方法——进行收集、分类、试验、循序渐进、重新组织、定义、归纳和确定概率——对立起来,后来变成了一种被众多思想家所接受的常识,如费希特、黑格尔、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歌德、卡莱尔、叔本华和十九世纪另一些反理性主义思想家,并在柏格森和后来的反实证主义学派那里达到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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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浪漫主义洪流的一个来源,它把人的一切活动都视为个人自我表达的形式,认为艺术和所有创造性活动都是一种独特个性——不管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在它借以发挥作用的事物或媒介上打下的烙印,以努力实现那些并非既定而是由创造性自我产生的价值。启蒙运动的关键信条由此也从实践和理论上被否定了;根据这种信条,人们在生活、行动和创造时所应遵循的原则,是预先确定的并受自然本身的主宰。例如在约舒亚·雷诺兹看来,所谓“伟大的风格”就是艺术家对永恒形式和原型的洞察力的实现,这些形式和原型超越了杂乱的日常经验,他的天才使他能够窥测到它们,能够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全部技巧,把它再现于他的画布、大理石或铜材上。这些对理想模式的模仿或复制,对那些出自反叛法国古典主义的德国传统的人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创造。创造既是指手段的创造,更是指目的的创造;既是指价值载体的创造,更是指价值的创造。我努力用色彩或声音加以转达的观念是我提出来的,因此是我特有的,它不同于曾经或将会存在的任何东西,尤其重要的是,它不是我和另一些追求实现共同而理性的普遍理想的人所共有的东西。布瓦洛或巴特神父教导的那种观点——即一件艺术品(或人的任何产品)是根据客观自然所规定的原则创造出来的,因此对所有艺术家都有约束力——被彻底否定了。原则也许在这里或那里可以有些帮助,但极微弱的天才之光便足以打破它们,创造出自己的实践,对此,缺少创造性的工匠能够加以模仿,但可以说其中并没有他们自己的东西。我在行动中创造,不管我是不是艺术家、哲学家或政治家,这不是因为我力求实现的目标从客观上说是美的、真实的或高尚的,也不是因为它受到公众舆论的赞成或符合多数或传统的要求,而是因为它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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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创造性自我的面目,可以因学说的不同而不同。有些人认为它是一个与某种宇宙精神、某种神圣原则相一致的超验实体,有局限性的人对它心存向往,就像星星之火渴望着变成巨大的烈焰。还有一些人,譬如拜伦或雨果,或那些目空一切的浪漫主义作家和画家,把它等同于他们个人的有血有肉的自我。另一些人则把创造性的自我等同于某个超越个人的“有机体”,他们把自己视为其中的一个要素或成员,譬如民族、教会、文化、阶级或历史本身,他们认为,自己现世的自我只是这种强大力量的一种表现。好战的民族主义,对阶级利益、文化或种族或进步力量——它们表现为以未来为导向的历史运动的波涛,出于私利的算计或出于其他世俗动机从而会受到憎恶或鄙视的行动,可以因为它们而得到解释和正名——的自我认同,这些道德和政治观点全都是一种自我实现论的各种表达方式,其基础是对启蒙运动核心观点的一种目空一切的否定。根据这种观点,凡是真实的、正确的、善的或美的事物,可以通过正确运用客观的发现和解释方法,向所有的人证明它的正确性,而且这种方法也是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和证明的。这种态度尽管有浪漫主义的伪装,其实是对笛卡尔和伽利略所创立的理性主义试验方法的宣战,而即使是那些有所偏离的人,如孟德斯鸠,或休谟、卢梭和康德,虽然对这种方法有所怀疑和限制,却是充分而坚定地接受了它的。对于真正热衷于反对古典主义的人来说,价值并不是被发现而是被创造出来的,它们得到实现,是因为它们是我的或我们的价值,无论这种或那种形而上学理论对真实自我的性质有什么样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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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浪漫主义者中最华而不实的人,诺瓦利斯或蒂克,不是把宇宙视为一个能够用最恰当的方法进行研究和描述的结构,而是视为一种精神和自然的永恒运动,一种处在睡眠状态的同一精神;天才人物是最能意识到这种不断向上的运动的人,因此他代表着推动最有意义的精神生活的进步活动。有些人,如谢林和柯勒律治,认为这种活动将逐渐发展成对世界精神的一种自我意识;另一些人则认为宇宙的进程并无目的,只是一种无目标无意义的运动。人们由于无法正视这个阴暗和令人绝望的真理,便试图掩盖它,因此创立了一些令人惬意的幻觉,即向人许诺来世回报的各种形式的宗教,或是一些形而上学体系,它们声称能给世界万物以及人们的所为、能为和应为之事,提供合理的根据;或是一些科学理论,其作用在于使事实上既无目的也无一定之规,只能是那个样子,只能是单纯的事实而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事物之流,变得有意义。这种由叔本华阐述的学说,为现代存在主义,为艺术和思想领域中的荒诞表现的培育,以及为唯我论的无政府主义极端思想,奠定了基础;把后者推进得最远的是施蒂纳、尼采(在他的某些情绪中)、克尔凯郭尔(哈曼的最杰出、最深刻的门徒)和现代的非理性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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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启蒙运动的中心原则——普遍性、客观性、合理性,给生活和思想中的一切真实问题提供永恒解决办法的能力,以及(这同样重要)任何具备适当观察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的思想者都能掌握的理性方法——的否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保守主义的或自由主义的,反动的或革命的,这取决于受到攻击的是什么学说。例如,像亚当·缪勒和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或柯勒律治和科贝特这些人,在他们的眼里,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或拿破仑的组织,是自由人类自我表现的最致命障碍,他们所采取的便是保守主义和反革命的非理性主义形式,有时还对历史上的黄金时代,譬如前科学的信仰时代,有一种乡愁式的怀恋。他们倾向于(并不总是始终如一和坚持不懈)支持教会和贵族对工业制度导致的现代化和机械化以及新的权力和权威等级制的反抗。那些把权威或等级制组织的传统力量视为最具压迫性的社会力量的人——例如拜伦或乔治·桑,或(假如他们能被称为浪漫派的话)雪莱和毕希纳——则形成了浪漫主义反叛的“左翼”。还有一些人,从原则上厌恶公共生活,完全醉心于培养自己的内在精神。不管是什么情况,运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组织生活,出于功利的目的或有组织的幸福而对人进行统治和利用的任何形式,都被视为庸俗低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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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启蒙运动的共同特点是,它否定基督教的原罪说这一核心教条,代之以这样的信念:人之初天真无邪而又善良,或在道德上中立,有可能由教育或环境加以塑造,或者往最坏处说,人虽有严重缺陷,仍能通过与环境相配合的合理教育,或通过譬如说卢梭所要求的那种对社会的革命性改造,得到极大的改善。在卢梭的《爱弥儿》中,受到教会最严厉谴责的,正是这种对原罪说的否定,虽然它也攻击唯物主义、功利主义和无神论。对这种圣保罗和奥古斯丁学说的有力重申,在十八和十九世纪之交的法国反革命作家——如德·迈斯特、博纳尔和夏多布里昂——对启蒙运动斩草除根式的攻击中,成为他们手中一件最锐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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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启蒙运动的最黑暗形式之一,也是最有意义和最有影响的形式之一,是德·迈斯特及其追随者和盟友的学说,他们构成了十九世纪初欧洲反革命的急先锋。德·迈斯特认为启蒙运动不但是最具破坏性的,而且是最愚蠢的思想形式之一。人天生就具备仁爱、合作及和平之心,或至少是能够通过正确的教育或立法朝着这个方向塑造,这种想法在他看来既肤浅又错误。休谟、霍尔巴赫和爱尔维修的仁慈的“圣母大自然”(Dame Na-ture),是一种荒谬的虚构。历史和动物学是认识自然最可靠的向导:它们揭示了自然是个不断杀戮的领域。人有着侵略和破坏的天性;他们为了一些琐事而造反:十八世纪的格列高利历法,或彼得大帝命令贵族刮去胡须的决定,都激起了暴力反抗,有时是危险的叛乱。但是当把人们投入战争,为了双方军队都不理解的目的而去屠杀那些和他们一样无辜的人时,他们却会慷慨赴死,很少起而反叛。一旦破坏性的本能抬头,人们会感到兴奋和充实。人们并不像英国人教诲的那样,为了相互合作及和平幸福而走到一起;历史清楚地表明,他们最为团结的表现,是发生在设立一个让他们做出自我牺牲的共同祭坛之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牺牲自己和他人的愿望,至少像喜爱和平或创造的动机一样强烈。迈斯特觉得,人天生就是邪恶的、自我毁灭的动物,充满了相互矛盾的冲动,他们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得到自己并不需要之物,又不想得到他们所需之物,只有让他们处在某些专横的精英——教会、国家或另一些在决策时不会征求意见的机构——持续的控制和严格的纪律之下,他们才有望生存和得救。理性思维、分析和批判,动摇社会基础,破坏它的组织。假如宣布权威的来源是合乎理性的,等于邀请人们对它发出质问和怀疑;如果它受到质疑,它很可能会被驳倒;它的权威被智巧之士所瓦解,这加剧了混乱的力量,正像软弱的自由派路易十六统治时期的法国一样。国家要想生存,要想把那些总想毁灭它的蠢人和恶棍打败,权威的来源就必须是绝对的和令人生畏的,对它表示怀疑的最轻微的企图,必然立刻招致可怕的制裁: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学会服从它。缺少明确的威权等级——令人生畏的权力——人们无法根除的破坏性本能就会引起混乱和相互残杀。至高无上的权力——特别是教会——万万不可用理性主义的方式解释或证明自己;一方能够用来证明的东西,另一方也可以把它驳倒。面对强烈情绪的狂潮,理性是最不堪一击的堤防:在如此不牢靠的基础上,是建不起任何稳固的结构的。非理性不但不是一种障碍,历史地看,它导致了和平、安全和强大,因此是社会不可缺少的:正是理性的制度——共和制、实行选举的君主制、民主制、建立在自由和爱这类原则上的社团——崩溃得最快;威权主义的教会、等级森严的君主制和贵族制、传统的生活形式,例如婚后厮守终身这种极不合理的家庭制度,才能持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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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们打算发明普遍适用的语言,清除其中非理性的残余和转弯抹角的特殊用语,以此使交流理性化。他们的成功之日,也就是灾难降临之时。因为属于一个民族的语言,正是在其独特的历史发展中,吸收、包容和保存了半自觉、半有记忆的集体经验的巨大财富。被人们称为迷信和偏见的东西,不过是习俗的外壳,它的绝对生存能力,已经证明它能够在其漫长的生命中抵御各种破坏和变迁;失去它,也就失去了保护人们的民族生活、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习惯、记忆和信仰的屏障;而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们成为他们自己。激进的批评家大力宣扬并赖以建造其纸牌楼阁的人性观,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幻想。卢梭问,生而自由的人,却为何无往而不在枷锁中;迈斯特则说,人们也可以问,为何生而注定要成为盘中餐的羊,却仍在四处吃草。人并非为自由而生,也不是为和平而生。他们拥有这种自由和和平,是因为他们受着聪明的威权主义政府的统治,它镇压破坏性的批判理性及其分裂社会的作用。科学家、知识分子、律师、记者、民主派、冉森派、新教徒、犹太人、无神论者,统统是腐蚀社会活力的不眠的敌人。迄今为止世上最好的政府,就是罗马人的政府:他们太聪明,因此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科学家,他们雇用精明善变但政治上无能的希腊人。主宰着人和社会的,不是清明的理智,而是黑暗的本能。只有深谙此道的精英,使人们远离注定会使他们有过多批判精神和不满的过于世俗化的教育,才能使他们在这个泪如江河的世界上,得到他们所能够期待的最多的幸福、正义和自由。但是,必须在一切事情的背后埋伏下暴力和强制的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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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迈斯特描述过一幅惊人的景象,他说,整个社会秩序归根到底取决一个人,一个刽子手。没有人愿意和这个可憎的人为伍,但是只要人们既软弱又有罪,无法驾驭自己的激情,不断被其邪恶的嗜好和愚蠢的梦想所诱惑,那么一切秩序、一切和平和一切社会,就必须依靠此人。理性足以教育和驾驭激情的想法是荒谬的。一有缝隙,权力便会乘虚而入。甚至嗜血成性的恶人罗伯斯庇尔,上帝用来惩办这个放弃真诚信仰的国家的一条鞭子,也比那些自由主义笨伯更值得赞赏——因为他把法国团结起来抵抗她的敌人,他组建起被鲜血和激情灌醉了的军队,用它保护了法国。路易十四不把当时那些聪明的理性人放在眼里,镇压异端,在寿终正寝时得享无上荣耀。路易十六和蔼可亲地对待那些饮过被伏尔泰投了毒的井水的有颠覆性的空想家,结果死在断头台上。镇压、书报检查、绝对权力、不许上诉的判决,是统治那些动物的惟一方式,按德·迈斯特的描述,他们是半人半兽的怪物,既追求上帝又与上帝为敌,既渴望爱和创造,又永远处在成为自己血腥破坏欲望的牺牲品的危险之中,只能以暴力和传统的权威,尤其是对因历史悠久而变得神圣的、理性不敢染指的各种制度的信仰,来约束他们。民族和种族才是真实的存在;宪政贩卖者人为创造出来的东西注定失败。德·迈斯特说:“各个民族就像个人一样有生有死,它有着共同的灵魂,这在它的语言中看得尤其真切。”由于它是由个人所组成,他们应当努力维持“一个种族”的存在。他最亲密的思想同道博纳尔也有这样的看法,他叹息法兰西民族放弃了自己的种族纯洁性的理想,导致了自身的衰弱。法国人是法兰克人还是高卢人的后裔,他们的制度是起源于罗马人还是日耳曼人——这个问题包含的含义能够指明当前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它有着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纪的政治论战的起源,但现在却染上一层神秘的有机论色彩,它超越一切不相干的理性思维形式,并且是对它们的否定。在德·迈斯特看来,只有自然成长才是真实的。只有时间,只有历史,才能创造出让人膜拜服从的权威:缺少精神的力量,单凭铁腕建立起来的军事独裁,只是一种野蛮的暴力:他称之为b?!tonocratie(大棒统治),并预见到了拿破仑的末日。博纳尔也以类似的口吻谴责个人主义,不管它是一种社会学说,还是分析历史现象的思想方法。他宣称,神所指定的制度渗透进了人们的生活、语言、家庭和对上帝的崇拜,与它们相比,人类的各种发明是不稳定的。它们是由谁发明的?无论何时诞生一个婴儿,都是因为有父亲、母亲、家庭和上帝的存在;一切真实可信、持久存在的事物,都是以此为基础,而不是从那些立约、承诺、心存功利或物质利益的小店主的世界里产生出的安排。抱着一种粗野的自信态度的反叛文人所煽动起来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导致了资产阶级社会中违反人性的竞争,在这种社会里最强大最敏捷的人获胜,弱者只能身陷绝境。只有教会能够组织起一个社会,让最有能力者有所收敛,使整个社会能够进步,最弱小和最不贪婪的人也能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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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沉闷的学说,在法国变成了鼓吹君主制政治的灵感之源,并且和浪漫的英雄主义观念,以及在创造性和无创造性、历史和非历史的个人及民族之间所做的明确划分一起,大大助长了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最后则是它最野蛮最病态的形式——二十世纪的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主义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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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革命未能实现它所宣布的大部分目标,标志着法国启蒙运动作为一种运动和思想体系的终结。它的继承人,以及在一定程度上由他们所激起又受着他们影响的反对运动,亦即各种浪漫主义的、非理性的信条和运动——政治的、美学的、暴力的、和平的、个人主义的和集体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和极权主义的——及其影响,则属于历史的另一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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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 马基雅维利的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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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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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马基雅维利的政治观点,不同的解释数量之多,真是有些让人吃惊。10甚至在今天,对于如何解释《君主论》和《论李维前十书》,依然存在着众多的主要理论,姑不论那些次要观点和各种注解造成的一团迷雾。这些文献的目录浩繁,而且还在以更快的速度增长。11对这两部著作的特定术语和主题的不同意见,或许尚未超出正常的范围,但对其中心观点,即马基雅维利的基本政治态度,却存在着严重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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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其他一些以其意见不断困扰或刺激着人类的思想家而言,这种现象还较易于理解,例如柏拉图、卢梭、黑格尔或马克思。不过也可以说,柏拉图从事写作的那个世界和他使用的语言,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去理解,而卢梭、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是多产的理论家,很难说他们的著作具有清晰而一贯的模式。但是《君主论》不过是一本小册子,大体上可以说,它的风格是少有的流畅、简洁而辛辣,属于文艺复兴文体的典范。《论李维前十书》作为一部政治学专著,也算不上多么冗长,而且同样文字清楚和范围明确。但是对于这两部著作的意义却不存在共识;它们也一直未被吸收进传统的政治学架构;它们不断地激发起热忱;《君主论》显然还让过去四个世纪、尤其是我们这个世纪某些最可恶的实干家击节赞赏,尽管他们通常并不阅读古典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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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基雅维利的所言和所指,当然存在着某些特别混乱之处,这引起深刻而持久的不安。现代学者指出,《论李维前十书》(和《佛罗伦萨史》)中在大多数情形下流露的共和派情感,同《君主论》中对绝对统治者的告诫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真正的或表面上的不一致。这两部著作在语气上当然有些差异,在写作年代上也有令人困惑之处。由此出现了有关马基雅维利的性格、动机和信仰方面的问题,为三百多年来的文学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和历史学家构成了一个丰富的研究和思考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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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撞击着西方人感情的并不是这些事情。令后来许多思想家如此深感不安,使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对他有关暴力和阴谋诡计的主张进行诠释或者加以轻描淡写的,也不仅仅是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和他那些主张残暴无耻的政策建议。恶人得势,或无耻之行反得善报,绝不是人类认识遥不可及的事情。在《圣经》、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只消列举西方文化的一些基本著作——中间,像雅各、约书亚或大卫这些人物,撒母耳对扫罗的进谏,修昔底德的梅里安对话录或他对雅典至少有一次凶残的背信弃义决定所做的说明,特拉西马库斯和卡利克来斯的哲学,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向暴君们提出的建议,西塞罗所描述的卡涅阿德斯对罗马元老院的演讲,奥古斯丁以傲慢的眼光对世俗国家的看法,以及马西里奥的类似观点,所有这些人对政治现实做出的说明,已足可让轻信者脱离无批判精神的理想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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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马基雅维利也许比他的任何前人都更加一丝不苟12,但很难只用他那注重实际的头脑来解释一切。即使可以如此解释最初的惊叫——譬如波尔和真蒂莱的反应,却无法说明那些熟悉霍布斯、斯宾诺莎、黑格尔、雅各宾党人及其后继者观点的人做出的反应。若想对无休止的恐惧以及评说者之间的分歧做出解释,相信还需要一些别的因素。这两种现象之间大概不无关联。为了指明后面这种现象的性质,我只想谈谈十六世纪以来人们所熟知的一些对马基雅维利政治观点的相互对立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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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秦梯利13和马丁利14的看法,《君主论》的作者是在写一部讽刺作品,因为他不能直抒胸臆。对于斯宾诺莎15、卢梭16、福斯科洛17和李齐18(他将《君主论》介绍给了“世界古典文丛”的读者)这些人来说,那是一本警世录,不管怎么说马基雅维利都是热情的爱国者、民主派和自由的信仰者,《君主论》一定是意图警告世人(斯宾诺莎特别清楚这一点),那些暴君会干出什么勾当,因此最好是起来反抗他们。两大敌对势力,即教会和梅迪奇的势力,在以同样(并且不是没有道理)的疑惑注视着他,因此这位作者大概不敢开诚布公地写作。于是《君主论》被写成了一本讽刺作品(尽管在我看来,没有任何著作比它更缺乏讽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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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吉尔伯特19来说则全然不是如此,它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作品,是一部帝王之鉴,是文艺复兴前后十分通行的风格的写照,有着十分明显的借鉴与“时代回应”;它比大多数这类作品更具才华,当然也更冷峻(且影响更大),但在风格、内容或意图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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