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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敏感的读者肯定会反驳:凡是必然的都是合理的,这话看起来是没错,可好像也没有说出什么真正的内容,它就是一个同义反复,就好像在说A就是A,单身汉就是没有结婚的男子,说了等于没说。我们真正关心的是,哪些东西是现实的或者必然的,为什么它们是现实的或者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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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反驳显然是有道理的,黑格尔的确存在着同义反复的嫌疑。但是另一方面,我认为黑格尔这么说是有他的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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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说外在的理由,也可以说是外部的压力。我们知道黑格尔在当时已经成为官方哲学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举个例子,黑格尔早在1819年就写完了《法哲学原理》,但是这本书在检察官的手里搁置了一年之久才最后面世,这件事让黑格尔心有余悸。因为对于写作者来说,一旦被剥夺了写作和发表的权利,那就意味着他丧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怎么办?有的人采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抗争姿态,有的人选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退隐姿态,更多的人则是委曲求全,为了出版发行自己的思想采取某种程度的自我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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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在一封信中说:“实际上,我相信许多我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去说的事情,我对他们确信无疑,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去说任何我不相信的事情。”这句话稍微有些绕,但康德的意思很明确:面对严酷的政治环境和审查制度,有些话我不会说也不敢说,但这不代表我不相信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与此同时,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哲学家,我一辈子也不会说我不相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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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此语并不完全适用于黑格尔,因为黑格尔的情况更加复杂一些。首先,他肯定对书报审查制度不满,但是他也一定会根据书报审查制度进行严格的自我审查,这意味着他一定不会说出所有确信无疑的话;其次,黑格尔的个人气质相对庸俗,比较在意功名利禄,作为官方哲学家,不排除黑格尔会说出一些自己不相信的话。所以我个人认为,当黑格尔说“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时,他应该明白这句话的解释空间非常之大,极有可能就被解读成“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就像罗素所说,无论初衷如何,只要把现实的与合理的相等同,就不可避免地导致“凡是存在的都是正当的”(what is, is right)这一结论。如果有人认为黑格尔没有预见到这个结果,那一定是低估了黑格尔的智力和心机。那么黑格尔为什么还是要说“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呢?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放任出现这样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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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另一方面,我认为当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甚至进一步公开地宣称哲学“主要是或者仅仅是为国家服务的”,他并不是完全在说违心的话,而是有他的内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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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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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观念的发展罢了”。从波斯帝国到古希腊城邦,再到罗马时期的基督教,经由日耳曼世界的宗教改革,来到法国大革命,对黑格尔来说,漫长的人类历史不过就是自由的观念发展和展开的过程。就以法国大革命为例,1789年,当法国大革命刚刚爆发的时候,青年黑格尔对它表示衷心地拥护,喊出了“自由万岁!”、“卢梭万岁!”的口号,即使到晚年写作《历史哲学》时,黑格尔依然满怀激情地把法国大革命比作“一次壮丽的日出”。可是当时间来到1793年,当法国大革命背离了自由的初衷,出现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时,黑格尔开始激烈地反对和批评法国大革命。1794年12月,黑格尔在信中告诉谢林:“你知道卡里耶尔被处死这回事吗?……它揭示出罗伯斯庇尔的全部厚颜无耻。”厚颜无耻显然不是一个哲学上的判断,它表达的是一个衷心热爱法国大革命的年轻人的失望和痛心。到了1807年黑格尔出版《精神现象学》的时候,他把这种失望情绪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而且把它嵌入了历史哲学和辩证思维当中。《精神现象学》中有一节叫作“绝对自由与恐怖”,黑格尔指出:“法国革命令人惊讶的结果,是它经历了一个向自身对立面的转变,让人获得自由的决心,演变为破坏自由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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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中学政治学得足够好,一见到“向自身对立面的转变”,就应该立刻反应过来,这意味着正题正在变成反题。可是这个说法还是过于抽象了,一定会有读者觉得不满足,忍不住会问:绝对自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转变成它的对立面——绝对恐怖呢?简单说,黑格尔认为,绝对自由是高度抽象的自由,它具有否定一切的狂热性,不仅会破坏一切宗教秩序和政治秩序,而且要铲除一切涉嫌支持某种秩序的个人,消灭一切企图重整旗鼓的组织。因为试图消灭一切差异性和规定性,所以绝对自由就是一种否定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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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说“不破不立”这四个字,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法国大革命并不是有破有立,而是光破不立。它只能消灭旧的制度,却无法建立起新的制度,而且在旧的制度被消灭之后,这股“毁灭的狂热”在继续吞噬自己的孩子。黑格尔认为,这种绝对自由显然是对自由和理性的误用。那么怎样才称得上正确地使用自由和理性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要与一定的法律、秩序特别是国家相结合。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从正题、反题走向合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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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当黑格尔主张哲学“主要是或者仅仅是为国家服务的”,他并不是在说违心的话。进而言之,当他主张“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时,他也的确是在替当时的普鲁士王国,或者说,替当时的普鲁士国王弗雷德里克·威廉的统治做辩护,因为黑格尔认为到了威廉三世的时代,整个人类历史就到达了自由的顶峰。这个判断显然非常主观,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的动机,黑格尔的保守性也恰恰体现在这里。但是我要反复强调的是,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内在逻辑来说,这个结论还是有它内在的理由的,不完全是出于外部的政治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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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自由与保守的合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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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想请各位回想一下上一讲的问题:黑格尔到底是自由的还是保守的?如果按照黑格尔本人的标准,仅仅说他是自由的,或者仅仅说他是保守的,这样的论断都是片面的,不够具备辩证思维的表现,因为对黑格尔来说,他想实现的是自由与保守的合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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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挪威哲学家希尔贝克的观点,如果把自由主义的观点当成正题,把保守主义的观点当成反题,那么黑格尔就是想实现合题,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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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题:自由主义主张理性高于传统,个人高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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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题:保守主义主张传统高于理性,社会高于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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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题:黑格尔认为传统是合理的,个人是社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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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一下,在我看来,黑格尔无疑是有保守的一面,特别是当他把当时的普鲁士王国视为自由的发展顶峰时,黑格尔就不仅是在说“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同时也是在说“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如果我们撇开现实的政治判断,从理论角度去看“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就会意识到,黑格尔这么说其实有他的内在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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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探讨自由和保守的关系时,按照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必然要包含保守的一面,但有保守的一面并不等于就是保守主义者,只有把保守的一面彻底绝对化,黑格尔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而黑格尔之为黑格尔,就在于他一定不会将保守的一面绝对化,因为这是反辩证法的。或者用黑格尔本人的话说,这么做就是在抽象地思维,而黑格尔是反对抽象地思维的。你一定会感到好奇,黑格尔这么抽象的哲学家居然反对抽象地思维,他到底在什么意义上反对抽象地思维,他这么说到底有什么道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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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给各位留一道思考题,黑格尔曾经说,雅各宾派的暴政“是纯粹的恐怖统治,但这种恐怖统治却是必然的和正义的……”,请问黑格尔为什么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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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答问8 黑格尔为什么说雅各宾派暴政是必然的和正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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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79讲的结尾处,我给大家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黑格尔说雅各宾派的暴政“是纯粹的恐怖统治,但这种恐怖统治却是必然的和正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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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友小松给出了非常棒的回答,他说:“首先,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走到自身的反面,内因是根本原因。革命的本性都是对秩序的仇恨以及对破坏的痴迷,希望与野心并存,贪婪和恐惧齐飞。雅各宾派的恐怖,正是革命与生俱来的本性自我发展的结果。其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法国大革命的结果是失败的、血腥的,但是它的影响却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激发了更多的人去追求自由的心,这个激励、影响的作用,正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世界精神的需要。综上所述,法国大革命是自由观念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而革命本身走到其反面,是革命这种追求自由的方式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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