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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到上述字句时,还是大一的哲学新生,正被西方哲学史折磨得心力交瘁,读到这些说法,有一种“天亮了”的豁然开朗感。我意识到,“存在”、“真理”、“实体”、“经验”这些看上去张牙舞爪的超级概念,其实都有着最平凡和最日常的用法,我们无须过度地神话它们,正确的做法是,把它们放回到各自的历史语境和问题脉络里,还它们一个最亲切和最本真的面目。只要你还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些超级概念,你就还不真的了解这些超级概念的意义,而为了能够使用这些超级概念,就必须把它们拉回到属于你的“粗糙地表”上,哲学思考必须要和活生生的生命体验发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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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语词的功能各不相同,就像工具箱里的工具——锤子、钳子、锯子、螺丝刀、尺子、胶水瓶、胶、钉子、螺丝——这些东西的功能也是各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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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差异性将步入“完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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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总有一些人不满足于“各不相同”,总是想穿过现象看本质,在差异性中把握同一性。在《哲学研究》的第14节中,维特根斯坦针对这种情况做了进一步的探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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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有人说:“所有的工具都是用来改变某种东西的,例如,锤子改变钉子的位置,锯子改变板子的形状,等等。”——尺子改变的是什么?胶水瓶和钉子改变的是什么?“改变我们对某样东西的了解,改变胶的温度和箱子的稳固程度。”——表达式是弄得一致了,但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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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原封不动地照搬这段话,是想让你们体验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思考风格。首先,他经常会自我设问,然后自问自答、自我辩驳,从各个角度尝试不同的理解。其次,在这段话中,他特别点出了传统哲学和理论思维的一个固有毛病:总是企图在差异性中找到同一性。比方说不同的工具有不同的功能,但是那些有着哲学冲动的人就试图用“改变”这个概念来定义工具的本质,可是这只是一种幻觉,它的确把表达式弄得一致了,因为所有的工具好像在改变什么,但是维特根斯坦反问,这真的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工具的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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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要放弃一种幻觉,以为我们可以抓住语言的无可与之相比的本质,“其实,只要‘语言’、‘经验’、‘世界’这些词有用处,它们的用处一定像‘桌子’、‘灯’、‘门’这些词一样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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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来回答第二个问题:把“意义的指称论”当成语言本质的理解,到底会导致什么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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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次重温“意义的指称论”,它的基本含义是“语词的意义就是它指称的对象”,按照这个思路,“金星”这个词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称的那颗行星,“北京”这个词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称的那座城市,“时间”这个词就是它所指称的那个……且慢,我们好像找不到一个像金星、北京一样的时间实体,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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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有句名言:“那么,什么是时间呢?如果没有谁问我,我倒还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当我被问及它是什么,并试着解释时,我却糊涂了。”对此,维特根斯坦评论说:“没有谁问我们的时候我们还知道,可是要给它们一个解释时又不知道的东西,正是我们需要提醒自己注意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诱使我们以科学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回答问题,“什么是时间”这个问题与“什么是金星”,或者“氢的比重是多少”只具有表面的相似性,如果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差异性,我们就会被带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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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常语言的粗糙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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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维特根斯坦主张“不要想,而要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旦我们开始想,开始琢磨,开始试图穿过表层语法去寻找深层语法,试图透过现象寻找隐藏着的本质,我们就走上了错误的理论化道路。我们真正要做的是看,看什么?看这些语词的日常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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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化的冲动让我们去寻找水晶般纯粹的逻辑形式,维特根斯坦早期的《逻辑哲学论》就是这么做的,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们踏上了光滑的冰面”,因为“没有摩擦”,所以我们也无法前行。后期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要前行;所以我们需要摩擦。”所以,我们需要回到日常语言的“粗糙地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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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请你们回想一下上一讲的标题:“完美但不适合人居住的概念大厦”。《逻辑哲学论》的确是这样一座大厦,而《哲学研究》告诉我们,要放弃这种完美的冲动,放弃对水晶般纯粹的逻辑体系的追求,让我们回到日常语言的粗糙地表上来,让我们寻找一座不那么完美但适合人居住的语言和概念的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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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病的一个主要原因——偏食:只用一类例子来滋养思想。”当我们以偏概全,把奥古斯丁图画当作语言本质的理论时,我们就患上了哲学的偏食症。那么究竟怎样才能避免哲学病呢?当然就是做一个杂食动物,学会用各种不同的例子来滋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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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格尔的最后一讲中,我曾经介绍过维特根斯坦对黑格尔的批评:“黑格尔似乎一直想说,那些看上去不同的事物其实是相同的。而我的兴趣在于指出那些看上去相同的东西其实是不同的。”经过这一讲之后,你是不是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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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啊,在斟酌《哲学研究》题词的时候,维特根斯坦曾经考虑过使用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里的一句台词:“我将教会你们差异!”我特别钟爱这个句子,在我看来,把思考尽力维持在充满复杂和变动的差异性之中,这才是哲学思考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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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束这一讲之前我想给你们留一道思考题,根据目前所学的内容,你觉得对维特根斯坦来说,怎样才能做到对语言的本质的全面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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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093 睁开眼睛看家族相似性:维特根斯坦与反本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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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的哲学病病毒携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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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读完前几讲后,不少读者会有“找不着北”的感觉,我要安慰你们的是,这种感觉很正常,因为维特根斯坦说了,哲学问题具有的形式就是“我找不着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种感觉又是不正常的,因为维特根斯坦的任务是给哲学家看病,给那些找不着北的苍蝇们指出一条明路,把他们从捕蝇瓶里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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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对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因此也没有患上哲学病的读者来说,为什么在读维特根斯坦的时候也有找不着北的感觉呢?一种可能是,正因为你没有哲学病,所以体会不出维特根斯坦思考的妙处所在,这就好比在牙不疼的时候,你不会觉得牙医有多重要。但是,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是,你是一位不自觉的哲学病的病毒携带者,因为病症没有全面爆发,所以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带你去看牙医,你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牙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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