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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12 话说到这里,你也许会稍感失望,海德格尔给我们画了一张大饼,说是要追问存在这个早已被遗忘的根本问题,吊足了读者的胃口,结果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人这里。人的问题当然很重要,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哲学家不是在探讨人的问题呢?康德的三大批判不就是在追问人是什么的问题吗?那么海德格尔的独到之处又体现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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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14 海德格尔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总是拒绝常见的哲学术语,使用他自己的独创概念,用一种“陌生化”的方式来发问和思考。比如说,他用德语Dasein这个词来指称人,Da就是“那里”,Dasein就是“在那里的存在者”,中文通译成“此在”。虽说在日常的德语中,此在也用来指称人,而且康德和黑格尔也用过这个概念,但是把它单独拎出来,并且在哲学讨论中赋予其如此重要的地位,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遭。与此相关,海德格尔还创造出“在世界之中存在”、“共在”等一系列既陌生又熟悉的术语,说它们陌生是因为这就是海德格尔独创的新词,说它们熟悉是因为它们能够唤醒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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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16 对比一下海德格尔的“此在”和笛卡尔的“我思”,你就会发现这里不仅存在着术语的差别,更重要的是发问方式和思考路径的区别。“我思”是哲学家在一个非常极端的思想实验中逼问得出的结果,它把自己封锁在我思的边界里,最终导致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但是“此在”这个词却引导我们去思考再熟悉不过的一种日常生活经验——我们从来就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者,难道不是这样吗?举个例子,当我们在使用锤子敲打钉子的时候,从来不会把锤子作为一个客体或者对象加以研究,我们抡起锤子就好像它是我们延长的胳膊,海德格尔把这种状态称为“当下上手状态”。只有在我们使用锤子的过程中出现了某些岔子,比如锤子头发生了松动,或者使得很不称手的时候,我们才会把注意力放在锤子上面,盯着锤子这个客体——用海德格尔的术语说,此时我们就从“当下上手状态”脱落成为“现成在手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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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18 海德格尔认为,除了遗忘存在,传统哲学的另外一个错误就在于总是以“现成在手状态”去研究事物,这是以一种理论化的方式在观看和沉思对象——请回想一下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这个标题。可是现实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我们与这个世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打交道,用“此在”取代主体,意味着海德格尔不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去研究人,而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去理解人。此在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沉思者,而是在世界之中的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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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20 理论化的思考方式主宰了西方哲学两千多年的历史。我们曾经提到过,“理论”一词的古希腊词根包含有观看和戏院的意思。坐在戏院里的时候,我们不是演员而是观众,同样的,做理论的人也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在观看存在,围观但不参与,看戏但不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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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22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曾经非常形象地嘲弄过这种思维方式:“‘它就是这样的——’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我觉得只要能够目不转睛地盯准这个事实,把它集中在焦点上,我就一定会抓住事情的本质。”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港片,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货车上,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说“向左转、向左转”,千钧一发的时刻,副驾驶一把抢过了方向盘。对了,在那部电影里,司机的人设是脑子有点毛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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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24 我们曾经反复提过“外部世界是否存在”这个经典的怀疑论命题,遗憾的是,无论笛卡尔还是康德,都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海德格尔说这个疑难至今没有得到解决,简直就是哲学的丑闻。于是他一把抢过方向盘,告诉沉思者们:不要静观,而要行动,我们不是作为认识论的主体在凝视客体,而是在世界之中的此在。现在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海德格尔解决了这个经典的怀疑论难题吗?我的判断是并没有,他只是转换了追问的方式和思考的路径,然后消解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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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26 “被抛”到世界上的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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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28 当我们静观某物的时候,我们希望抓住事物的本质,但是此在不是现成物,它的存在方式与众不同,海德格尔称之为生存(existenz)。海德格尔说:“它(此在)是些什么向来有待于它自己去是。”这句稍显拗口的话后来被法国哲学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进一步阐发为“存在先于本质”,意思是此在不具备已经完成的本质,它通过行动去不断地创造和实现自己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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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30 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沮丧地说:“我就是这样的,啥事都做不好的。”如果萨特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告诉你:你是什么,不是什么,是由你自己的选择和行动决定的,不要太早给自己下定义和做总结,因为可能性总是大于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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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32 这样的说法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哈姆雷特的那句经典台词: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但是就像英国学者迈克尔·英伍德所指出的,人并不可能拥有决定是否存在的无限能力,“他可以选择死亡,但不能选择出生,也不能选择在某一情形下出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此在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一块石头被抛入河中,这个事实我们无法掌控也不能改变。好在我们虽然无法决定“存在与否”,但却可以决定“怎样存在”,决定什么是适合做的或值得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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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34 要注意的是,对海德格尔来说,此在始终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此在也是这样,他沉浸在一个特定的传统中,这意味着自我创造的可能性不是无限的,而是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性。这话说得太抽象了,打个比方,请问你可以在一个没有教堂的世界里成为牧师,在一个没有篮球的世界里成为NBA巨星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此在被抛入特定的生活世界里,虽然我们可以决定怎样存在,但依然受到特定的价值传统的塑造和规定。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并不像萨特那样主张人有绝对的自由,也不主张人有绝对的责任,海德格尔并不是纯粹意义的存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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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36 海德格尔有一个著名的学生名叫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他曾经这样总结哲学的工作方式:哲学思考必须以原始的世界经验作为基础,这种经验是通过概念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语言的直觉力量来获取的。20世纪初的德国人经历了大国崛起的短暂辉煌和旋即而来的迎头痛击,正失魂落魄地被笼罩在“末日与灾难”的氛围之中,当他们突然听到有人以别开生面的方式开始谈论起“此在”、“在世界之中”、“被抛”,还有与此相关的“焦虑”、“烦”、“畏”、“本真的生活”以及“向死而生”时,立刻就辨认出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直觉,产生出心心相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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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38 海德格尔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土气,但是站在大学讲台上的他却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汉娜·阿伦特把他称作思想王国的秘密国王。虽然《存在与时间》直到1927年才正式出版,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年里,海德格尔已经在知识圈中赢得了极高的口碑。他给人们带来全新的哲学体验,他用独特而新颖的术语讲述人们早有领会的日常经验,在一击而中的同时,又让人觉得还有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尚未领会,这种似有所得、若有所思的体验让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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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40 阿伦特说,海德格尔教会了他们思考,而思考就意味着挖掘,海德格尔用这套方法深入事物的根基,但不是把它们挖出来,而是仍旧留在里面,仅仅在它们周围开辟探索之路——就像海德格尔最爱的那些小径在森林里蜿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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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45 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1701832730]
1701840246 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097 人生在世,无非一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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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51 烦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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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53 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影评,题目叫作《状态里的人》,评的是香港导演杜琪峰的《暗花》。什么是状态?状态就是你拿捏自己身体和目光的分寸与姿态。梁朝伟扮演的腐败警察,他的状态只有一个字——“烦”。澳门回归前一天,黑帮火拼,“几十年没回澳门”的幕后老大洪先生决定回归清场,梁朝伟的任务是在午夜12点之前找出杀手。午夜12点,这是一个死线(deadline),找到杀手就有生路,然而事实证明,找到杀手他也没有生路,因为这个腐败警察根本就是一枚弃子。让我印象最深的镜头是梁朝伟每抓到一个嫌犯,就拿酒瓶砸疑犯的手,一下,两下,三下,但是在观看的时候,分明感到他砸的不是疑犯的手,而是他自己的状态和情绪。情绪并不指向特定的外在对象,而是指向作为整体的世界,并且折射回自身,最终会实质性地影响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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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55 回头看这篇影评,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动用了很多海德格尔的元素。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就是从“情绪”展开的。海德格尔用两个德语词来表达“情绪”,一是Befindlichkeit,大致的意思是“怎样找到自我”,“怎样被找到”或者“近况怎么样”,另一个词是Stimmung,有给乐器“调音”或“校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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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57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说“调整情绪”、“调整状态”,可是“调音”的过程并不容易。情绪绵延不断,笼罩生活的整体,你可以通过严肃的反省、积极的行动短暂地提振情绪、调整情绪,但却很难一下子就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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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59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一般存在规定为Sorge,陈嘉映把它译成“操心”,与此相关的活动包括“操劳”和“操持”。其实最初的译法不是这样的,操心原本被陈嘉映译成“烦”,与此相应的是“烦忙”和“烦神”。我觉得还是最初的译法更传神。当梁朝伟在澳门街头毫无头绪地寻找杀手时,当他用酒瓶一下、两下、三下地砸嫌犯的手的时候,他的基本情绪不是操心,而就是烦。相比之下,“操心”的译法太正能量了。比方说,我妈妈喜欢操心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可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却是——“做人就是很烦啊”。我觉得我妈是天生的海德格尔主义者,她说得非常对,烦比操心更面向事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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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40261 同济大学的孙周兴教授在评论这个改译的时候,说过一句非常逗的话,他说:“‘人生在世,无非一烦’。这个意思就很好。现在如果改说成‘人生在世,无非一操(心)’,就没有什么味儿了。”要我说,岂止没什么味儿了,简直就是变了味儿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流行一款T恤,上面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看到这六个字你会会心一笑,可是如果改成“操心着呢,别理我”,是不是觉得全都变了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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