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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要稍微做一个修正,我们不可被“沉沦”的字面意思迷惑,以为此在一开始站在高处,只是后来才不幸沉沦的。此在不是方仲永,他没有经历过从“木秀于林”到“泯然众人”的沉沦过程,作为被抛的存在者,此在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一起,在“非本真的漩涡”中沉浮,常人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常人。因此,对此在而言,成为本真的自我倒是一个特异的状态,它需要极特殊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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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与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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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机缘就是“畏”(Angst)突如其来之际。畏不是怕,怕针对具体的事物,有人怕狗,有人怕猫,有人怕指甲划过墙的声音,但是畏不同,畏不针对任何具体的存在者,海德格尔说:“畏之所畏就是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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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当莱布尼茨惊叹“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却不存在”时,我认为他体会到的就是畏而不是怕。因为,在那个时刻,世间的所有存在者如潮水般退去,此在不再烦神于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是与“存在”直接照面,同时也与“无”直接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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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太玄乎,为了帮助理解,让我举两个大家相对熟悉的例子。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为他演奏十二支曲子,听到最后是那句著名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繁华落尽终成空,只剩下眼前空无一物的白茫茫大地,此时凸显出来的既是“存在”也是“空无”。说它空无,是因为人世间所有烦心、烦神的存在者全都消失无踪,说它存在,是因为存在者消失之后世界仍旧存在,存在仍然突兀,所以海德格尔说“无在畏中和存在者整体一道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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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当畏降临之时,此在又会呈现什么样的状态呢?《红楼梦》里还有一句唱词叫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话原本用来形容鲁智深,其实无论贾宝玉还是鲁智深,最后都是斩断三千烦恼丝,不再与红尘打交道。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的不就是此在不再烦神于任何具体的存在者,从常人的沉沦状态中超拔出来之后的样子吗?海德格尔说畏使此在个别化,而个别化和独立性正是此在赢得本真的存在的根本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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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有的例子都是有缺陷的,不可责备求全。贾宝玉和鲁智深因为各自的机缘,最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海德格尔的此在不同,它没有一直停留在对存在和无的惊异中,畏的情绪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当畏消散之后,此在重回常人的生存状态。海德格尔说:“本真生存并不是任何漂浮在沉沦着的日常生活上空的东西,它在生存论上只是掌握沉沦着的日常生活的某种变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们可以区分常人和本真的存在,但是二者的关系不是割裂的而是连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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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再次冒险举一个例子。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按照我的理解,海德格尔如果读到这段禅语,他也许会说,彻悟的境界不是一朝拥有、永久拥有的,相反,它总是处于反复争夺的过程,在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之后,依旧会不断地跌回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即使是本真的此在,也仍旧深陷于日常的烦神和烦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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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认为海德格尔会认同王维的“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海德格尔虽然喜读老子和禅宗,但是按照他的基本思路,劈柴担水,行住坐卧,纵有妙道,该烦还是会烦,因为烦是此在在世的基本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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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098 向死存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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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死,焉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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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死亡是人生在世唯一确定的事情,这话乍看起来很有道理,仔细想想却不尽然,因为我们只是听说过或看见过别人的死亡,却从未真正亲历过自己的死亡。所以这个命题只是一个综合命题,它的必然性是可疑的。难道不是这样吗?除非死亡真正降临到我们头上,否则我们就总是会心存侥幸:“没准我是那个永远不死的人呢?”可是另一方面,很少有人想过,一个永远不死的人生将会多么的恐怖和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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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对于有死之人,老之将至才发现蹉跎了岁月,固然是件悲哀的事情,可是对于不死之人,永远等不到老之将至的那一天,可以无限地单曲循环“明日复明日”,所有的事情都在永恒的尺度面前失去了重量,岂不是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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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固有一死,但是除非死亡真正降临到我们头上,否则我们就觉得它与我无关。托尔斯泰在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中写道,当伊凡·伊里奇去世的消息传来,同事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死空出了职位,这样我就可以在车马费外每年多挣八百卢布了。更多的人则在暗自庆幸:“还好,死的是他,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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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时间》中的死亡分析很像是《伊凡·伊里奇之死》的哲学版本。常人在日常生活中以各种方式逃避死亡,但是海德格尔强调指出,唯当常人不再在闲谈中八卦“别人的死”,而是真正觉知到“我会死”,并且把“我会死”的理解带入生活之中,此在的本真存在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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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向死存在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可以让此在的本真存在成为可能?海德格尔说:“死要求此在作为个别的此在生存,死无所关联,从而使此在个别化它本身。”所以,再一次,我们发现,此在的个别化是本真性的本质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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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学深思的读者会继续问,为什么死亡会使此在个别化它本身?理由是没有人可以代替我去“死亡”,即使临终前身边簇拥着亲朋好友,但是在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我只能独自一人去死,没人可以代替我去死。换个说法,死总是我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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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认为“死总是我的死”并不能证明死的根本性,理由是“喜怒哀乐,没有哪一样别人可以代替”。我认为这个反驳并不成立,虽然没人可以“代替”我去喜去怒去哀去乐,但是我们却可以跟别人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但是死不能分享,死就是我的死,我死之后,他人可以在葬礼或者闲谈中一起分享我的死,但是我不能参与分享。总之,“死总是我的死”,正因如此,海德格尔才会说:“先行到死使此在绝对地个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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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我们不妨把海德格尔的立场概括为“未知死,焉知生”,唯有先行到死,才能让此在挣脱常人的日常存在,获得独立性和个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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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用日常的方式准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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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反,常人在日常生活的掩护之下逃避死亡,或者换个角度说,常人用日常的方式在准备死亡。罗马时期的斯多亚哲人塞涅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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