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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杜威把自己的实用主义标示为“工具主义”或“实验主义”,并以这样的话语来描述其基本目的和方法:“实用主义是一种主要通过考察思想如何在对于未来结果的实验决定中发挥作用来构成一套关于概念、判断和各种形式的推理的精密逻辑理论的尝试。”[7]以工具主义形态出现的实用主义的基本特征在于它关涉到了结果。“‘实用主义’一词仅意味着一种将所有思维和所有反思都交付给结果以获得其最终的检测和意义的规则。”[8]判断的意义是由判断所预期的结果构成的,其真理是由这些结果的实际证实确立的。因此,无论何种类型的判断—包括对于事实的范畴判断—将被构想为一套假说性判断,这些假说性判断包含了正被讨论的判断的预期结果:“一切陈述发现或确定的命题、一切范畴命题都将是假说性的,并且它们的真理将与它们的检验结果相一致……”[9]在杜威看来,用来检验判断之真理和意义的结果并不限于那些产生情感和审美满足的事物;他的实用主义“没有因为情感满足或欲望作用的介入而复杂化”。[10]一个命题尽管在情感上会与个体研究者不相宜,但却可以在工具或实验层次上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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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在早期的逻辑学论文中提出的工具主义理论依然存在于1929年的《追求确定性》一书中,并在出版于1938年的《逻辑学:探索的理论》一书中获得其最系统化的表述。在其中的第一部作品中,工具主义的立场是通过关于科学概念之意义的操作理论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这种操作理论是布里奇曼(P.W.Bridgman)提出的。杜威赞成并引用了布里奇曼的论点,即“我们的任何概念的意义不过是指一套操作;概念与相应的一套操作是同义的。”[11]结合了关于概念定义的操作技术和实用主义对于结果的强调,杜威提出“依照执行的操作来定义观念的本质,并通过这些操作的结果来检验观念的有效性……”[12]于是,操作主义就补充并加强了杜威早期实用主义理论的工具论和实验主义。杜威赞扬操作理论,说它第一次实现了“一种关于观念的经验主义理论,这种理论摆脱了感觉主义和先验理性主义所强加的各种重负”,[13]并且相信,从历史的角度考虑的话,操作主义成功地完成了康德曾经勇于尝试却又无果而终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之间的调和。杜威饱含热情地描述了操作主义的成就,并将科学探索理论并列为“思想史上的三项或四项杰出功绩之一”。[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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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著作《逻辑学:探索的理论》一书中,杜威将他于40多年前研究逻辑理论的早期论文中第一次展现的逻辑研究推向了成熟。在这本书中,他回避使用实用主义一词,因为这个标签与太多的误解纠缠在了一起,但却在前言中这样说道;“被合理解释的‘实用主义’也就是结果之功能,它是对于命题有效性的必然检验,如果这些结果是在操作意义上制订的,并且能解决具体的问题(这些问题呼唤这些操作)的话,随后的文本彻底是实用主义的。”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杜威把关于概念和命题意义的操作理论嫁接到了他的根本的工具主义之上,其结果是一个健康的逻辑有机体。逻辑的基本形式、法律和原理都在操作主义的背景下被解释为公理或约定。杜威拒斥理性主义者视基本的逻辑规律为先验原则的论断,认为“它们从本质上说就是探索的、同时也是为了探索的公设,是在探索过程自身中被发现的条件之体系,若是它们要产生出有保证的可断定性作为结果,就必须有更进一步的令人满意的探索”。[15]作为公设或规定,逻辑规律与契约规律同样随意,“提前拟定进行某些商务活动的条例”。[16]因此,对于逻辑原理所作的假定解释就把逻辑形式放置到了现实的经验背景的框架下,同时,也说明了理性主义理论所强调的制约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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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强力改造旧有的哲学概念方面,杜威的工具主义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同样激进。杜威不厌其烦地嘲弄传统形而上学和知识论的方法和结论,他认为,传统形而上学和知识论的目标是那隐藏于自然过程背后并超于自然进程之上的实在,并通过超越通常的知觉和推理模式的理性主义形式来研究那些实在。这些问题,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也不可能得到解决;在批判审查之下,它们就会消失。他反对通过与人类本性的认知方面进行类比来构建一个宇宙,作为处于固定关系中的固定元素之体系,无论这些固定元素是力学的、感觉的,或是概念的,并因此使得人类本性之所有其他方面—信仰、憎恶、温情—都变成单纯的附带现象、表象、主观印象,或是意识的效果;他也反对给予现实自我、具体情感、意志存在者和他们所效忠的信仰等一种纯粹的现象主义的解释;反对那种人类的奋斗已经永远得以实现的世界观,其过错已经永远被超越,他偏颇的信仰已经永远被理解,在这样的世界观中,需要、不确定性、选择、新奇和奋斗都没有位置。实在,在他这样的进化主义者看来,不是完全被给予的,根本不是现成的、固定的体系,甚至不是一个体系,而是变化的、增长的、发展着的事物。哲学必须宣布放弃研究绝对起源和绝对的目的性,以便研究使它们出现的具体价值和具体条件。唯一的可验证的且有成效的知识对象是造成这种研究对象的一组特殊的变化,还有从其中生出的结果。此范围之外的问题都是无法解答的—比如关于具体变化背后的全部本质,关于一劳永逸地塑造了万物的那种智能,或者是关于作为终极目的的善。进化主义哲学家所感兴趣的问题不是旧的本体论问题,而是现实的、鲜活的、道德的和社会的问题:具体的变化是如何服务于现实的目的或是挫败了现实的目的,甚至事物是如何在现在塑造具体的智能,如何实现正义和幸福的直接增长,对现存条件的智慧的管理可以获得这些正义和幸福,而当前的粗心或是愚蠢就会使之遭到破坏或减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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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说工具主义专注于形而上学之怀疑主义,并且我们发现,在杜威的后期作品中,尤其是在《经验与自然》(1925年)和《追求确定性》(1920年)中,存在着一种对于某种形而上学和本体论思辨之有效性的认可,甚至是一种自愿,尽管带有很多的保留,要进行认识论的推测。“自然主义的方法,如果一贯地遵循,就会破坏曾经珍视的事物……但它的主要意义并不在于破坏;经验论的自然主义是一把除尘的扇子。”[17]通过遵循经验论自然主义的方法,杜威发现经验与自然并不像源自笛卡尔的现代哲学传统所坚持的那样是隔离的,反倒是,如果经验能够被智慧地使用、正确地理解,就可以提供一种揭示自然之实在的途径。经验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分离使得身体精神问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在笛卡尔式的体系中身心问题的确是一个伪问题。当经验和自然的本质的连续性、个体自我和外界世界的本质的连续性被认可之后,身心问题就得到了解决。人的机体被置于其与自然的动态关系中加以审视,则自然与精神之间的关联,在思想和行动中,就变得完全可以理解。自然与精神之间的连续性并没有妨碍心理学和物理学研究的分工;然而,它的确帮助我们统一了心理学成果,另一方面也统一了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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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威看来,哲学必须成为道德和政治的诊断和预测的方法—世界在形成之中,我们必须参与这一过程。这样一种新的哲学要求我们改造思想理论,要求一种新的进化性质的逻辑,这种逻辑径直从作为探索的思想概念出发,从作为探索之条件的纯粹的外部存在出发。经过改造的思想理论将依照有效性、客观性和真理—既是真理之体系,又是对真理之检验—在探索活动中的实际作为和实际意义来构想它们。杜威在思想中发现了一个去除被给予之物和想要之物之间的冲突的工具—一个实现人类欲望、确保事物秩序的方法,它意味着满足、充实、幸福。这样一种和谐是思想的目的和对思想的检验:在此意义上,成功是思想的目标。当我们构造的观念、观点、概念、假说和信念成功了,确保了和谐与适应,我们就称之为真。我们不停地改造、改变我们的观念,直到它们成功为止,也就是说,我们使它们变得真,我们核实它们。观念的有效运作,其成功,即其真理。当人们说这种观念起作用的时候,就等于说它是真的。真观念的本质特征就是能够成功发挥作用,而观念的成功既不是其真理性的原因也不是其证据,而是真理本身:成功的观念即真观念。对于真理的检验或标准在于观念所带来的和谐的实在。每当一个观念在探索过程中得到检验并发挥好的作用时,现实的存在中就会产生变化,一种完善的或和谐的情景。然而,我们决不能把获取的存在同其过程分离。当一个观念以其给定的、与其过程分离的状态被接受时,它既不是真理,也不是真理的标准,而只是与其他事物无分别的事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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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服务于人类目的,它是有用的,它去除冲突,满足欲望;而它的功用,它的目的论,就是它的真理。换言之,人类意志教唆思想,因为思想是实现人类目的的工具。原子或上帝之类所谓的固定性—只在有意识的代理人和病人的需求、挣扎、问题和工具性中才会存在并有意义。我们拥有的宇宙中的确存在着的不确定性、怀疑以及其他的个人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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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理论的改造也为自身带来了信仰原则。信仰—纯粹的、直接的、十足的个人信仰—作为起作用的假设重新在科学中出现。信仰是所有事物中最自然、最形而上的东西;知识是人类信仰的现实衍生物,用以得出信仰之意义和内在关系的有组织的技巧,并用以指导其形成和应用。因此,信仰改造并塑造了现实;而经验的有意识的存在者真正决定着存在。如果确实如此,就没必要害怕自然科学会侵略并破坏我们的精神价值,因为我们总是将价值转化为存在—社会和政治机构。杜威感兴趣的是一个由鲜活的发挥作用的个人构成的实际的、交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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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探索的工具主义理论—将当代认识论者区分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大敌对阵营—使得大部分认识论核心问题变得毫无意义。杜威对笛卡尔式二元论的拒斥以及他对于自然与经验之连续性的坚持,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颠覆了形而上学问题—尤其是与身心关系相关的问题—的整个巢穴,因此,拒绝在认识主体和被认识客体之间作出截然分判就阻断了认识论中存在于实在论者和唯心主义者之间、亲接主义和表现主义者之间的各种问题。早在1917年,在他为《创造的智慧》—美国实用主义者发表的合集—所撰写的文章中,杜威认为使得认识论者分裂的问题都是伪问题,起源于他们一开始就在知识中对主体和客体所作的区分。在杜威看来,“现代哲学的主要流派,不同类型的唯心主义,各种各样的实在论,所谓的常识二元论,不可知论、相对主义、现象主义都是在主体与客体的一般关系周围成长起来的。”他进而追问,“哲学家们应该从他们试图确定对各种问题之答案的相对价值的努力中转向对持有这些问题的权利的思考,难道不正是时候吗?”[18]关于感觉材料之主观性或客观性的认识论问题,知觉的直接或是表现特征,都起源于一个错误的假设,即意识外在于自然,作为一个超然的旁观者在观察自然。杜威也猛烈攻击感觉主义和其他很多形式的新实在论所共同持有的关于感觉材料之原子性的学说。为了某些目的对感觉材料进行分析是合理的,但是,如果理论从原子性感觉出发而不是从事物之普通知觉出发,就会滋生人为的不可解决的问题。工具主义并不是一概反对重要的认识论探索,假设说这样的探索的出发点是“日常经验的对象,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现实事物,从我们的实际事务的角度看,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构成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19]从日常经验之客体出发,杜威描述了我们藉以进入原子和电子之类的科学对象的推论;将存在和属性归于这样的科学对象只不过是在对特定条件下所需要的知觉进行预测而已。杜威采取了操作主义解释来处理关于物理对象的陈述,因此就阻断了关于知觉客体与物理或科学对象之关系的令人困惑的认识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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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形成之中,并且将来也仍在形成之中,我们按照自己的目的塑造世界,在此过程中,有意识的个体存在者的思想和信仰起到了积极的作用。需要记住的是,在杜威看来,认知并不是唯一真实的经验模式。所有事物都是作为存在被经验到的东西,任何经验都是事物。事物是作为被认知之物被经验到的,但它们也在审美、道德、经济和技术的层面上被人经验;因此,给予某物一个公正的描述就是要说明那种具体事物被经验为何物。这就是亲接经验主义的基本公设—杜威的与詹姆斯的激进经验主义的对等物。如果我们要发现一个哲学概念—主观、客观、物理、心理、宇宙、原因、实体、目的、活动、罪恶、存在、量—的意义,我们必须去经验,去弄清楚被经验到的是什么。个体人不仅仅是一个认知者,同时也是一个感情的、冲动的、意志的存在者;反思的态度是由意志引起的,意志是自我的基本的和主要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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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1887年;《莱布尼茨的新论》,1902年;(与J.H.Tufts合著)《伦理学》,1908年;《达尔文对哲学的影响》,1910年;《我们如何思想》,1910年;《德国哲学和政治学》,1915年;《实验逻辑文集》,1916年;《民主与教育》,1916年;(与其他实用主义者合著)《创造的智慧》,1917年;《哲学中的重构》,1920年;《经验与自然》,1925年;《追求确定性》,1929年;《哲学与文明》,1931年;《作为经验的艺术》,1934年;《人之本性与行为》,1935年;《逻辑学:探索的理论》,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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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atner编辑且带有导读的《现代世界的智慧:约翰·杜威的哲学》,其中有杜威作品之选段,1928年;M.H.Thomas的《约翰·杜威文献目录,1882年~1939年》;D.T.Howard的《约翰·杜威的逻辑学理论》,1918年;W.T.Feldman的《约翰·杜威的哲学》,1934年;S.Hook的《约翰·杜威》,1939年;P.A.Schilpp(编辑)的《约翰·杜威》(在世哲学家丛书),1939年;S.S.White的《F.C.S.席勒与杜威哲学之比较》,1940年;G.M.White的《杜威工具主义的起源》,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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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此引文的解释在601页的参考文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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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论文集》,第4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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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实用主义》,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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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实用主义》,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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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心理学原理》,第一卷,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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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参见怀特海的《科学与现代世界》,第205页及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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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观念史研究》,第二卷,第353~371页;重印出现于D. S. Robinson的《近期哲学选读》,第431~445页,还有D. D. Runes的《20世纪哲学》,第451~4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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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实验逻辑论文集》,第3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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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同上,第3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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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同上,第3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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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杜威在《追求确定性》一书第111页中引用的Bridgman的话,参见其《现代物理学的逻辑》,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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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同上,第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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