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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萨特导读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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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萨特去世,享年74岁,当时在巴黎有五万多人参加了他的葬礼。无论在哪个时代,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当时他的哲学著作被认为是过时的,他激进的政治立场,尤其是他给予极端左翼团体的鼓励,被认为是落后于时代的。到头来,萨特的名声比他在哲学和政治思想领域的地位要高得多。至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头二十年里,他一直是知识分子当中的领军人物,不只在法国,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如此。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人,似乎人人都听说过萨特。他的鼎鼎大名超越了西方国家与苏联阵营之间的政治界限,也超越了南北之间的经济界限。他写小说、戏剧和新闻评论,为的是赢取更广泛的受众,但到了最后,他所有的贡献,都被缩略为一个简单的画面:存在主义者萨特,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奋笔疾书着重要然而事实上难以理解的哲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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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必须承认,萨特的作品难以读懂,他本人应承担部分责任。他可以文思泉涌,在短时间内写出非常出色的散文,可是他绝少保持这样的品质。他的写作从未间断过。在萨特的书中找出一些让读者精神为之一振的精彩段落易如反掌,但这些句子并不能使读者接近他思考的核心:读罢掩卷,人们会发现他们并没有比之前更懂得如何阅读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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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节选了萨特最精彩的一些作品。我把它们与他最难以理解的观念放在一起。要费一番工夫才能理解这些内容,但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他并不总能写出精彩的文章,他经常折磨法语。而且,为了解释自己,萨特倾向于越写越多,而不是修订和改写之前的作品使它们更加明晰,在他的生命走到最后的时候尤其如此。要从《存在与虚无》(Being and Nothingness)或《辩证理性批判》(Critique of Dialectical Reason)中择取五百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知道,这两本书的篇幅都超过了五百页。萨特从来都不愿意用五百个字来讲一件重要的事情,通常是能写多长就写多长。所以如果我不用省略号的话,根本不可能在这里选用他作品中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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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的作品不只是晦涩难懂,他还不断引起误解。当夸张的手法可能更具煽动性的时候,他似乎不会慎重地遣词造句。他写作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而不是求得他们的赞同。不幸的是,当他在采访中说自己早期言辞夸张的作品很荒谬的时候,其实他受访时的言辞也很夸张,这就让批评者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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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对萨特不偏不倚的评价很难不被他卓越的成就所掩盖。即便他的一些文学作品说教意味太过浓厚,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墙》(The Wall)和小说《恶心》(Nausea)——都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也都堪称杰作。事实证明,他早期关于情感、自我以及想象的哲学文章不断地受到人们的关注。人们对他的批评是理所当然的,即把《存在与虚无》写得过分艰涩而难以读懂。但就算是这样,《存在与虚无》也还是所谓大陆哲学(continental philosophy)中极少数一直受到分析哲学家注意的作品之一,尽管他们以对这类术语的抵触而著称。与此类似,他在20世纪40年代晚期不经意间写下来的大量文章,如《反犹分子与犹太人》(Anti-Semite and Jew)、《黑色俄耳甫斯》(Black Orpheus)和《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已经成为经典。1947年,在《什么是文学》(What is Literature)中,萨特提出了肩负使命的作家的概念,从那时开始,他投身改变世界的承诺一直是坚定不移的。在20世纪50年代,他将大部分时间用来重新学习,到50年代结束的时候,他就可以在《辩证理性批判》中提出一种被存在主义重新激活的马克思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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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的写作出于一种紧迫感,比如说,当投身当时的政治事务,如反对酷刑、非殖民地化、反对越战以及1968年5月的学生革命时,他会为了自己的工作牺牲健康。即便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松懈下来。尽管他的一些政治盟友批评他提出了“布尔乔亚(Bourgeois)”这个主题,他还是坚持以《家庭的白痴》(The Idiot of the Family)为名,为古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写了一部存在主义的传记,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完成了洋洋洒洒的三大卷。简而言之,萨特集小说家、剧作家、哲学家、编辑和政治活动家于一身,身体力行了他提出的肩负使命的知识分子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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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学术界仍然在研究萨特,但是即便所有人都熟知他的名字,他的读者群也没有扩大,而他原本应该被更多的人阅读。部分原因是他的书常常会引起读者不适:萨特的读者原本以为会淹没在自己的存在危机中,结果却读到为整个世界承担责任的忠告。人们普遍认为萨特存在主义关注的是自我,但很快就发现,他会把人直接引向政治。萨特的哲学呼吁承担责任:不是束缚一个人未来的承诺,而是投身其中,在政治上服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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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与他那个时代相比,萨特的政治观点现在更加不受欢迎了。在所谓的“第一世界”富裕国家当中,他往往被塑造成一个为专制政权辩护的人。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他在政治判断方面犯了不少严重的错误。无论如何,当局者迷,当我们回顾过去的时候会有更清楚的认识。对新一代的读者而言,要弄清楚二战刚刚结束之后的世界与现在有何不同是比较困难的。不只是美国和英国拯救了法国,还有苏联,苏联当时在宣传自己的价值理念时比美国还要大张旗鼓,而后者对自己支持种族隔离表现得毫无歉意。约翰·热拉西(John Gerassi)将他为萨特写的传记命名为《为他的世纪所仇恨的良心》(Hated Conscience of His Century),并非毫无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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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在“第三世界(Third World)”的形象则大不相同,直到今天,那里的人们依然将他视为受压迫者的支持者。他不仅关注他们的事业,还尽其所能地让人们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战后,萨特在巴黎与一群志同道合的知识分子共同创办了《现代》杂志(Les Temps Modernes),这份杂志为“第三世界”的代言人提供了一个发声的平台,而萨特则利用自己的声望让人们听到这些声音。他为这些人的作品所撰写的序言,至今仍然因其自身的影响力而受到广泛的阅读。可以肯定的是,他迫切地希望听到这些作者——他们现在声名远扬,当时还不为人知——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他当时的一些立场现在看起来是过时的,有待批评。《黑色俄耳甫斯》是给一本有关黑人文化认同运动(negritude movement)的诗集写的序,人们在其中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是在1948年,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多年来一直对此怨言不断,但也承认自己对萨特一直心怀崇敬。萨特在晚年也秉着同样的精神,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分发毛主义者的报纸,他这么做不是因为赞同他们的观点,而是认为他们的声音值得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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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人们也不应当将萨特视为偶像。他不全力支持女权主义这样的事实很难解释。着实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和《第二性》(The Second Sex)的作者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一同度过了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却没有对这个问题——他那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全球运动之一——变得更加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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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特写作的那个时代,主流哲学似乎完全没有触及与我们的责任和生命的意义相关的问题,而这恰恰是普通人希望哲学能够解决的问题。正是萨特让人们一直关注这些古老的问题,正因为如此,就算是那些不喜欢他答案的人,也将他视为一代哲学大家。萨特不是学术型的哲学家,他与普通人眼里的哲学家不一样:实际上,他在二战前应召入伍,此后他就不再教授哲学,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行当。存在主义却依然是哲学系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现在看起来,主流哲学似乎再一次与普通人脱节,是时候阅读萨特,向他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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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萨特导读 第一章 『我也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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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我在公园里。栗树树根深深扎入土中,恰巧在我长椅的下面。当时我记不起那是树根。字眼已经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是物体的含意、用途以及人们在它的表皮上划出的浅浅标记。……于是我得到了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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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不过气来。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未预感到“存在”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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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我们自己感到困惑,我们之中谁也没有理由在这里;每个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觉得对别人来说自己是多余的人。多余的,这便是我能在这些树木、铁栅、石子之间建立的唯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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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懦弱无力、猥亵、处于消化状态、摇晃着郁闷的思想——我也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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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这个词此刻在我笔下诞生了。刚才在公园我没有找到它,不过我也没有去寻找,没有必要,因为当时我不是用字词来思想,而是用物体来思考物体。荒谬不是我脑中的一个念头,也不是一种声音,而是我脚下的这条长长的死蛇,木蛇。是蛇还是爪子还是树根还是秃鹫爪,这都没有关系。我没有形成明确的语言,但我明白自己找到了存在的关键、我的恶心以及我自己生命的关键。确实,后来我能抓住的一切都归结为这个基本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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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从定义上说,存在并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里,很简单,存在物出现,被遇见,但是绝不能对它们进行推断。我想有些人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们极力克服这种偶然性,臆想一个必然的、自成动机的存在,其实任何必然的存在都无法解释存在。偶然性不是伪装,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一切都无动机,这个公园,这座城市,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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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树……不愿意存在,但无能为力,就是这样。……它们疲惫、衰老,但是仍然无可奈何地存在,因为它们太软弱,不会死,因为死亡只能来自外界。只有乐曲能够高傲地负载本身的死亡——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但是乐曲并不存在。一切存在物都是毫无道理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我向后靠着,闭上眼睛。但是形象立刻警觉起来,跳将起来,使我合着的双眼里充满了存在,因为存在是一种满盈,人无法脱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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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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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萨特直到1938年的春天才出版《恶心》,但他早在1934年就完成了初稿。一开始,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忧郁》(Melancholia),经过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urer)的雕琢,在出版商的建议之下改成现在的名字。事后来看,这似乎才是唯一合适的书名。这本小说由主人公安托万·罗冈丹(Antoine Roquentin)一系列的日记组成,这位三十岁的独居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游历之后,在布维尔小镇住了下来,以便撰写罗尔邦侯爵(Marquis de Rollebon)的传记。罗冈丹一直坚持写日记,记录了他正在经历的一种变化:“应该写我怎样看这张桌子、街道、人、我的那包香烟,因为它们发生了变化。”换言之,萨特让罗冈丹做着他本人转向现象学研究后让他做的事情:描述物体。区别在于书中描述的是一个人在恶心的时候物体看上去的样子。恶心让物体熟悉的一面消失了,而我们正是靠着这一点才能认出它们。剩下的部分就是萨特所说的“存在(existence)”。我们从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岁月的力量》(The Prime of Life)中得知:萨特的原稿一开始讨论的是偶然性,正是在她的建议之下,萨特将它写成了小说,从而使这本书长久地受到读者的青睐。虽然《恶心》是一部哲学意味浓厚的作品,但如果认为它暗含着萨特后来的哲学思想就大错特错了,尽管读者经常会这么干。必须把它当作一部独立的作品来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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