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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厚的友人将狄德罗看似有限的文学产出归咎于编撰《百科全书》的重担。另一些人私下认为这一失败源于他那著名的活跃多变的头脑。对狄德罗既欣赏又怀疑的伏尔泰以其一贯犀利的措辞,给出了关于这个问题最机敏的评价。他开玩笑说,这位《百科全书》编撰者的大脑“像个烤糊一切菜肴的烤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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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伏尔泰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狄德罗其实创作过一系列涉题惊人地宽广,思想不可思议地现代,按法国人的说法“要藏在小抽屉里”的书籍和散文。在他人生的后三分之一时光中,狄德罗将这部分作品藏匿在他位于塔兰内路上的公寓第六层的阁楼办公室里,期待着它们有一天会像炸弹一样被引爆。他为这一刻的到来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于六十岁高龄(在18世纪这被算作向上天借来的寿数)开始雇人将这些作品抄写成三份不同的手抄本。第一部最为完整,交给了他的女儿安热莉克,即我们后来所知的范德尔夫人;第二部不尽完整,转交给了他指定的文学继承人、忠实崇拜者雅克-安德烈·奈容。在狄德罗去世后六个月,另有三十二卷装订完整的手抄本与他整个图书馆中的全部三千本藏书一起,漂洋过海,被送到了身在圣彼得堡的叶卡捷琳娜大帝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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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未经编辑的书籍、散文和评论远远多于他生前发表的作品。在前一类作品中,有两部风格迥异但同样精彩的小说。一部叫《修女》,以伪回忆录的形式展开,讲的是一个宣布要脱离修道院的修女如何受到了难以言表的残忍折磨。另一部《宿命论者雅克》是开放式结尾的反小说,狄德罗在其中用虚构的方法探讨了自由意志的问题。其他作品还包括多本厚重的革新性艺术批评笔记,无神的类科幻人类纪年史一部,为叶卡捷琳娜大帝秘密写作的政论文一篇,以大溪地为背景讽刺基督教性规范荒谬之处的讽刺文章一篇,以及法国文学史上最为动人的情书若干。了解狄德罗作品涵盖范围的广度后,你会为此震惊:不说别的,单说他于达尔文之前畅想了自然选择,在弗洛伊德之前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结,在绵羊多莉被制造出来之前两百年预见了基因改造,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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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隐秘的作品并没有在狄德罗去世后的几个月中涌现,而是在他死后的几十年里渐渐地传出来。他的多本下落不明的作品在法国大革命末期得以出版;另一些在波旁复辟时期(1814—1830)“现身”,更多的则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1852—1870)浮出水面。对于完善狄德罗文献起最重要作用的也许要算他创作的《拉摩的侄儿》的完整手稿,它于1890年由一个图书管理员在塞纳河畔的一个二手书摊上发现。在这部思维狂野的哲学对话中,这位作家凭着勇气为一个令人难忘的反英雄注入了生命,这个角色一边赞颂邪恶和寄生的好处,一边宣扬人拥有无限享乐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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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遗失书籍的到来对后世产生了影响都算是轻描淡写了。狄德罗丰沛的艺术批评激发了司汤达、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的灵感。埃米尔·左拉将自己和巴尔扎克小说中标志性的自然主义手法的基础归功于狄德罗对社会的“活体解剖”[9]。社会理论家也同样为狄德罗的先见之明而着迷。卡尔·马克思从狄德罗对阶级斗争的思考中深有借鉴,并将后者列为自己最钟爱的作家。[10]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先于自己的精神分析同行,认可了这位生活在法国旧制度时期的思想家在《拉摩的侄儿》中对童年时期的无意识性心理欲望的发现。[11]即便很多批评家依然因为狄德罗过于无神论,过于悖谬和过于放肆而对他表示不屑,但他仍然成为19世纪先锋派偏爱的作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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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直未能真正了解狄德罗产生的影响的深度和广度,直到一个名叫赫伯特·迪克曼的年轻德裔美国学者找到了最后一部分遗失的狄德罗作品。这位哈佛教授听传言说,狄德罗保守的后代仍然保存着他当初交给女儿的手稿,于是想尽办法获得许可,终于在1948年来到了狄德罗家人位于诺曼底的庄园拜访。由于二战造成的疑虑,庄园的管理员起初因迪克曼操着一口带有德国腔的法语而对他十分厌恶,但最终还是将他引至了放在城堡二层的几个大衣柜前。迪克曼走进一间立着好几个独立衣柜的房间,犹犹豫豫地走到第一个衣柜跟前,摘下了陈旧的柜门板。他原本期望着或许能找到一两本遗失的作品,不料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数量惊人的一大堆装订好的狄德罗作品的手抄本。迪克曼无比震惊,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就这样,狄德罗最后藏匿起来的作品——他交给女儿的遗失已久的手抄本——终于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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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因狄德罗女儿而获名范德尔档案的这批文献是帮助我们了解狄德罗及其作品的最重要的资料。其中,最出人意料的要算狄德罗亲手批注的几本手稿,它们揭示了狄德罗才是修道院院长雷纳尔的著述《东西印度群岛哲学及政治历史》[13]的主要代笔,这本书曾是评论欧洲殖民的畅销书籍。在这部厚重的多卷著作中,论述反殖民主义的部分影响力最强,名声也最响,其中一个虚构的片段还描写了一个被奴役的非洲人不仅宣布自己享有自由的权利,还预言了加勒比的奴隶终有一天将会让奴隶主为自己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而这些内容原来竟都出自狄德罗之手。1789年,即狄德罗写下这些内容的十年之后,预言在法属圣多明戈(今海地)得到了应验,这足以充分证明狄德罗政治思想之超前,以及他预见未来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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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他出生三百多年后的今天,狄德罗已成为和我们这个时代最息息相关的启蒙哲学家。他之所以没有发表自己最具前瞻性的作品,甚至没有在上面署名,并不单单是因为躲避迫害;他刻意选择放弃和自己同时代的人交流,为的是能够与后世,也就是我们,展开更有裨益的对话。他全心全意地盼望我们,作为富于同情心、思想开明、来自未来的对话者,可能会最终具备评判他隐匿作品的能力,而这些作品对道德、美学、政治和哲学传统提出的挑战不仅适用于法国旧制度时期,同样适用于我们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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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狄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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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狄德罗一再将目光投向后世,但书写他的一生对传记作家来说却并不容易。比他更有合作精神的传记主人公会留下一连串的书信,作为理解其行为、言辞和内心世界的原始资料。在这个方面,尤其是关于他的早年时光,狄德罗留下的资料颇为贫乏。据说他三十岁前曾寄出了几百封信件,但流传下来的仅有十三封。使一手资料的匮乏雪上加霜的是,这位哲人对自己的青年时代相对缄默。让-雅克·卢梭深入自己对早年的回忆,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真实的自我,而狄德罗却不遗余力地拒绝回首往事,不愿以任何有实质意义的方式追忆他在小小大学城一般的家乡朗格勒度过的成长时光。这位作家对自己的青春期和青年时代的记述同样少得可怜,对在阿尔古学院和索邦神学院修习的经历也仅贡献了寥寥数语,而关于自己到底是如何从一个充满理想的基督教教士转变成启蒙时代最著名的无神论者,他更是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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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早期书信的缺失或许可以在其友人和同事对他多种多样并且相互交叠的描述中获得弥补。从18世纪50年代开始,人们开始称狄德罗为“哲人”(le philosophe[14]),即哲学家中的典范(the philosopher)而不是哲学家中的一位(a philosopher),这一部分归因于他传奇式的学习精神。伏尔泰称他为“万事通”,因为狄德罗深切地热爱他研究的每一个课题,无论是数学、科学、医学、哲学、政治学,还是古典时期、戏剧、文学、音乐学和艺术。这种学习热情使他看起来像一位古代的真理追寻者,一个“生来没有企图心”、简单而“真诚的人”。[15]另一部分原因在于狄德罗是宣扬哲学解放思想之伟力的人物中最重要的一个。随着充满质疑的反对声浪越来越清晰,人们开始严厉地拷问一切被灌输到他们头脑中的思想,比如宗教、政治、道德标准等,狄德罗超越了伏尔泰,在此刻成为时代的化身。他在《百科全书》中精辟地总结了哲学家的使命,指出其职责在于“将偏见、传统、古代、盟约、权威——一言以蔽之,束缚普通民众思想的一切事物——踏于脚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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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的名望很大程度上来自他文人的身份,还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他的健谈,或者更确切地说,来自他对谈话艺术的超群掌握。作为思想家,狄德罗不仅为《百科全书》撰写了7000个内容迥然的条目,还将不同领域的知识结合到了一起,和这样一位人物相处常常令人难以招架,甚至精疲力竭。连两位从未见过狄德罗的人物,歌德和斯塔尔夫人,都知道狄德罗的谈话所散发出的活力、力量、机智、丰富和优雅无人能及。[17]卢梭称他为“惊人的,全面的,或许是独一无二的天才”。[18]作为狄德罗最为珍视的友人和同事,格林男爵弗雷德里希·梅尔希奥,惊叹于“他想象力的强度和跨度”。[19]曾为了狄德罗没能创造出任何一部遗世独立的文学著作而哀叹的雅克-亨利·迈斯特同样拜服狄德罗的思考方式。按迈斯特的说法,狄德罗无拘无束的头脑并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他“并不能停止或掌控思想的动态”,相反,是思想在时刻左右着他。[20]一旦狄德罗开始追逐自己的想法,他就如同着了魔一般,从一个念头飞快而轻盈地跳跃到另一个念头,犹如树梢上的金翅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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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生动描绘狄德罗的一则趣闻来自叶卡捷琳娜大帝。在18世纪70年代广为流传于巴黎的一封信中(现已遗失),这位君主复述了如下情景。当狄德罗来到埃尔米塔日博物馆觐见时,叶卡捷琳娜大帝命人把一张桌子放在了自己和这位哲人之间,因为在之前几次谈话中,狄德罗每当讲到激动之处,想要加强语气的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用力抓住她的膝盖并且拍打她的大腿。[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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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这位哲人的各种故事和趣闻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复杂的、马赛克式的形象。但是,狄德罗也告诉了我们他希望后代记住一个怎样的自己。这些关于自我的深刻见解来源于狄德罗对与他同时期的艺术家以他为原型创作出的肖像、绘画和大理石半身雕像的评论。他在品评这些艺术作品的同时,专门花时间谈论起自己的性格、心理甚至身材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他在多个场合都曾强调“好好刻画这样的肖像对于后世是绝对必要的”。[22]正如他所预料的,他的遗产正是在这些形象中得到了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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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尼·狄德罗,版画版画家皮埃尔·舍尼仿加朗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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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眼中刻画他最准确的一幅肖像创作于1760年9月,创作者是一位四处流浪、几乎无人知晓的艺术家,此人名叫让-巴蒂斯特·加朗。加朗机缘巧合地与狄德罗初次相识是在后者的作家友人露易丝·德·埃皮奈小山羊庄园里,这座庄园位于巴黎乡村,景致如画。加朗先前因围着城堡的喷泉追逐天鹅而不小心撞上了有人小腿高的金属栏杆,现在只能安坐在椅子上,所以对他来说,时年四十七岁的狄德罗是最理想的模特。[23]加朗的油画现已遗失,原作中狄德罗右手托腮平静地坐着。狄德罗曾这样评价道:“见画如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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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最受大众认可的肖像出自他的朋友路易-米歇尔·范·洛。范·洛是为路易十五绘制肖像的一众画家中比较著名的一位,他表现人物的政治实力及威风华贵的才能自然无可置疑。[25]相比之下,狄德罗不戴假发,比起丝绸和天鹅绒他更爱穿自己那略显破旧的黑色西服,从很多方面来看都不值得这位画家描绘。但这位画家欣然接受了这一艺术挑战,并且努力将威严人物身上散发的贵族气息融入狄德罗的形象。在自己位于卢浮宫的画室里,范·洛让狄德罗端坐在一张洒满颜料的书桌后面,在他的右手里放了一支羽毛笔,并让他想象沉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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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7年的夏天,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在卢浮宫举行了两年一次的艺术沙龙,狄德罗在此时终于与这幅油画见面了。这幅肖像与其他数十幅名人画像一同被悬挂于观赏者平视可见的高度,因其精湛的技法立刻受到了广泛赞誉。范·洛画中的狄德罗端坐于一把竹椅上,他前面的书桌上有一盏墨汁摆在一边,一摞折叠好的手稿散落在另一边。画家没有描绘狄德罗平日在办公室里穿着的沾满墨点的旧晨衣,而是在画中给自己的这位作家朋友穿上了合身的西服背心,背心外面罩着一件柔和的、用光彩熠熠的蓝灰色闪光丝绸制成的宽松家居服。画中的这位哲人向右侧望去,一束温柔的光照亮了他充满同情心的、有着厚厚双眼皮的棕色眼睛和他高耸的额头。很明显,范·洛不仅意在捕捉这位哲人忙碌工作的时刻,还希望将他和他的事业变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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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尼·狄德罗,路易-米歇尔·范·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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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龙于9月结束后,范·洛慷慨地将这幅画赠予狄德罗,这令狄德罗十分感动。他表示这幅肖像画得确实逼真,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把画挂在了女儿安热莉克的羽管键琴上方。然而,这位艺术评论家内心里却对这幅画暗暗感到失望。他觉得范·洛没有展现出他的强壮和高大,而自己的身材明明就像一个门卫一样挺拔。狄德罗越想越感到心绪不宁,最终认定范·洛静态且程式化的技法没能抓住自己的标志性特点——深刻的多变性。他随即提醒我们,他是一个多么难以被捕捉到的人。这段有趣的抱怨之语以下面的话作结,狄德罗称画中的自己为“俊俏的哲学家”,并对着他说起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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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俏的哲学家,你将见证我和一位艺术家之间的友谊直到永远,他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还是一个更为优秀的人。但是,当我的孙辈把我的愚作和这个满脸堆笑、装模作样、不男不女、“搔首弄姿”的老家伙做对比时,他们会怎么说呢?我的孩子们,记住我的提醒:画中的那个人可不是我。真实的我能在一天中根据影响我的事物变化出一百种不同的形态。我是宁静的,悲伤的,沉思的,温柔的,强烈的,热情的,兴奋的。但我从来不是你们在画中看到的那样。[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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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一再强调他的情绪和头脑如何在瞬息之间就能千变万化。最著名的一次,是他将自己的精神比作了随风旋转的风信鸡。[27]在另一个场合,他将自己的思想比作了皇家宫殿花园中的风尘女子,她们的倩影来去如风,使得浪荡青年不得不四处追逐。[28]与有些人理解的不同,这个比喻形容的并不是狄德罗的多变和轻佻,而是他追寻一切思想的强烈欲望,无论那些思想将把他领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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