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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越是反对,越是犯傻,我就越是用温和和平静回应他。很明显,《百科全书》没有比这个男人更坚定的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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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猜看,我们的朋友霍尔巴赫伯爵,在[达朗贝尔大声抱怨的]过程中是什么表情?他都快坐不住了。我很怕达朗贝尔不理智的吵嚷随时都可能激怒他,让他忍不住和达朗贝尔吵起来。至于德·若谷爵士,他一个字儿都没说,只是低垂着头,仿佛吓呆了似的。最终,达朗贝尔结结巴巴地骂了几句,转过身,走了。他之后再也没联系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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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傻瓜终于离开后,我们又回归到我们为之而聚首的这个项目上来。我们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这部辞典;我们做了安排;我们相互鼓励,发誓要完成这个任务;我们一致同意,辞典的下一卷要和此前的几卷一样坚持自由的原则,如果需要,我们会在荷兰将其出版。[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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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周,达朗贝尔决定不再支持《百科全书》的编撰工作。由狄德罗及其合作者组成的团队的规模比之前小了很多,但他们仍然继续为辞典撰文,尽管这些工作是在他们各自的家中完成的。霍尔巴赫花费了大量时间,在他位于皇家路上、拥有三千本藏书的图书馆中查阅资料,编写了剩下的许多有关自然历史、冶金学、化学、哲学和历史的条目。同样,狄德罗在提到自己在1759年的状态时,形容自己的生活像修士一样单调:他天亮就起床,来到自己位于六楼的办公室,在创作戏剧、编写辞典条目,以及编辑辞典尚待出版的数以万计的条目这三个任务之间来回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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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狄德罗在这一时期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辞典余下的部分主要是由路易·德·若古编写的。德·若谷骑士虽然是一位富有的贵族,但他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并于1751年他四十七岁时以谦逊的姿态成为百科全书派的成员。当时,他仍然在为丢失了一部规模巨大的手稿而痛心,他为了出版这部作品,前后花费了几十年。1750年,这部多卷本的解剖学辞典原本要被用船运往出版商那里,可是船刚驶出荷兰不久,就不幸随船沉到了北海的海底。1759年,眼看着《百科全书》马上就能完成,这位骑士决不能允许再次失去自己的作品。此后六年间,他为辞典倾注了全部心血,也因此赢得了“《百科全书》的奴隶”的绰号。这位不求闻名于世的骑士夜以继日地工作,与他自己出资雇来的多位抄写人员和秘书协同合作,最终将1.7万个条目交到了狄德罗手中。[67]他可以算是《百科全书》的第三位,也是没有获得荣誉的一位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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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德·若谷,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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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科全书》第八卷的序言中,狄德罗终于对德·若谷完成的艰巨的工作表达了深深的感谢,并坦言:如果说自己和留下来的百科全书派人士现在可以像水手们一样高喊“靠岸喽”的话,那么这全都要归功于这位骑士做出的巨大努力。[68]但是,狄德罗私下常常讲这位辞典救星的坏话,说他呆板而无趣,是个抄写员,是将辞典庸俗化的人,没有独创性思想。狄德罗对德·若谷没有什么感激之情的一部分原因在于辞典最后几卷的品质令他很失望。在他看来,最后的这几卷有很多地方缺乏活力、智慧和幽默,与之前的编撰团队在辞典前几卷所达到的高度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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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德·若谷确实没有伏尔泰那样的机智,没有狄德罗那样的远见,也没有达朗贝尔的学术资历,然而这位辞典编写的老手可以说为辞典贡献了最具有进步意义,也是当时最激进的几个论点。在一个废奴运动刚刚萌芽的时代,他利用了手中的这个平台,以法国前所未见的方式谴责了奴隶制。他有力地反驳了很多出现在《百科全书》中的支持奴隶制的文章(这些主要出自研究殖民地的专家),立场鲜明地宣称,奴隶制“违背了宗教、道德、自然法,乃至所有符合人性的权利”。[69]他还明确表示,被奴役的非洲人,无论其受奴役的情形好坏,都有权宣布自己是自由的。[70]从他的角度来看,一切奴役人类的理由,无论是科学的、宗教的,还是经济的,都是“自由”这个原则所不能允许的,而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自由”。为了把最后这个观点彻底讲清楚,德·若谷说了一句让人记忆深刻的话,那就是他宁愿欧洲各国在加勒比地区的所有殖民地都“被毁掉”,也不能允许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继续发生。[71]德·若谷的这些思想对其他类似的思想进行了吸纳和总结,为之后对奴隶贸易更加深刻和激烈的谴责奠定了基础,其中一些由狄德罗在几年后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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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若谷不知疲倦和自我牺牲的工作花费了他大量的个人财产。狄德罗则奉献了自己的健康。从1759年开始,狄德罗胃部不适、痉挛和严重腹泻的老毛病出现了报复性地复发。他经常提到胸骨上方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灼烧感,因此不得不放弃了红酒和美食给他带来的快乐,选择以牛奶为基础饮食,以求给身体带来短暂的安抚。然而,消化问题与狄德罗所经历的丧父之痛相比算不了什么。1759年6月初,老狄德罗因为严重的肺气肿离世。狄德罗犹豫再三,最终因为担心会让人以为自己要逃离巴黎,决定不回家去见父亲,因此失去了安慰父亲以及与父亲诀别的机会。在那年夏天剩下的日子里,狄德罗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生活进入了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几个月后,狄德罗终于重新投入工作,他的计划很简单:埋首工作,熬过这段阴郁的时光。他写道:“工作是唯一能让我从悲痛中暂时走出来的办法。因此,我不停地工作……如果我的悲伤一直不减轻,我的同事们也[一直]支持我,那辞典的完成会比我之前保证的要快得多。”[72]然而,那时距《百科全书》最后的几卷正编全部印刷完成,还有足足六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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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特雷武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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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9年秋,哲人们和《百科全书》的反对者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清除公害的运动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他们得到了巴黎最高法院对辞典的声讨和国王顾问委员会签发的第二次禁书令,还促使教宗克勉十三世将辞典“打入地狱”,教宗不但宣布《百科全书》是对上帝的侮辱,而且还指示拥有辞典前七卷中任何一卷的人要将书交给当地的神父——烧掉。[73]但是,反对者为了给《百科全书》致命一击而使出的最巧妙的一招是在当年7月,当时,巴黎最高法院投票决定,要求印刷商返还4200名订阅者每人72里弗尔的订阅费。这一命令表面上是为了补偿那些已经给辞典无法再出版的部分付了款的人,实际上是为了通过30万里弗尔这个足以让这个项目破产的巨额资金,一劳永逸地斩断公众对无耻思想的渴望与印刷商们满足这一需求的能力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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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策略看起来既有效又覆盖面广,但一个失误却使得辞典的恶意贬低者们功亏一篑。狄德罗的敌人们只集中攻击了辞典的正编,却没有试图封锁还未出版的专门介绍当时技术和行业的图编部分。印刷商们因而得以申请一个单独的官方授权,并且在1759年拿到了许可。许可一到手,印刷商们就通知订阅者,那72里弗尔的“补偿”可以算作他们给即将出版的图编部分的预付款。这个小小的胜利拯救了《百科全书》:印刷商们骄傲地指出,没有一个人前来索要无法出版的正编的赔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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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准出版《百科全书》的图编给这个项目带来了新的生机。现在,狄德罗和剩下的几位为数不多的同事为正编而开展的工作有了掩护。几位印刷商也可以更自由地调动资金了,这使勒·布雷顿和他的合作伙伴们得以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在哪里印刷辞典余下的几卷。不能在巴黎他们自己的印刷厂中开展这个工作无疑令几位印刷商很痛心——即便有马勒泽布的允许,这样做依然过于危险——但他们还是开始购置设备以印刷4.2万卷图书(4200位订阅者每人10卷),还开始寻找能够存放这些书的适合的地点,直到可以将其分派给读者。1760年,在考虑了将这一工程转移到荷兰或瑞士之后,勒·布雷顿及其合伙人购买了一个巨大的印刷厂,其地点在距离巴黎东南部446公里的特雷武。[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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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武是个具有策略性意义的选择。除了远离凡尔赛、巴黎最高法院以及巴黎印刷业行会的束缚之外,特雷武(现在是里昂的城郊地区)有很长的词典出版历史。以这座城市命名的最有名的作品,是耶稣会的《特雷武词典》;此外,皮埃尔·培尔的《历史和批判性辞典》的第六版也是在这里秘密印刷的。[75]但是,勒·布雷顿和他的几位合伙人对特雷武这个地点及其设施的青睐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特雷武小城位于栋布公国,严格来说不受法国司法干涉。[76]勒·布雷顿及其合作印刷商没有将辞典的最后几卷交予外国出版社印刷,而是干脆买下了一个外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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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发生的事情,其细节——所有正编都是在此处印刷的吗?还是只有一部分?——已经不得而知了。但就几位印刷商的秘密投资来看,从1760年开始,很可能有一群谨慎小心的工人在此工作,每年完成两卷左右的印刷量。18世纪最著名的耶稣会出版物——《特雷武词典》和《特雷武月刊》——就是以此地命名的,而《百科全书》在这里印制完成,至少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胜利:在耶稣会和百科全书派的冲突中,《百科全书》不仅替代了《特雷武词典》,而且成为新的《特雷武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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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5年,《百科全书》余下的几卷终于印刷完成,总体积多达1.8万立方英尺,总价值高达80万里弗尔(约1200万美元),这些书本必须被堆入特雷武的仓库中。每一本书都以《百科全书》的终极策略开篇:书的标题页上印着的名字和徽章属于萨穆埃尔·福什公司,瑞士纳沙泰尔的书商及印刷商。这个伪造的印章是几位编辑买通了一位并未参与辞典编撰的瑞士编辑而获得的,现在,它可以让勒·布雷顿及其同事将《百科全书》分派到读者手中,就好像他们完全没有参与印刷过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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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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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765年秋天,《百科全书》的最后十卷(第八卷至第十七卷)已经可以送到订阅者手中了。[77]两个事件最终使这个行动在政治上得以实现。第一个是强大的耶稣会的倒台,其不但在1762年到来之前就失势于宫廷,而且在1764年因为拒绝臣服于法国天主教教廷而遭到了遣散。[78]第二个重要的变化是一年之后政治气候的改变。路易十五的儿子,三十六岁的王太子,在1765年12月去世。这个在凡尔赛宫中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保守声音的消失,似乎比任何其他事件都更有利于勒·布雷顿和百科全书派人士与新任警察总长,安托万·德·萨尔蒂内协作,最终获许派发余下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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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百科全书》很明显依然是违法出版物,所以派发仍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这部不断引发纷争的作品这一次遇到的情况,与其此前经历过的其他情况相似,所以小心谨慎仍然丝毫不能少。萨尔蒂内碰巧是狄德罗校友兼老友,在他的配合下,勒·布雷顿等人收到了发出广告的允许,允许中声明:第一,瑞士出版人萨穆埃尔·福什买下了手稿,并将辞典余下的几卷在瑞士纳沙泰尔印刷了出来;第二,剩下的书将很快送到订阅者手中。作为对保守力量的妥协,勒·布雷顿等人告知巴黎的订阅者,他们无法在巴黎拿到书。几个月间,巴黎订阅者的马车和听差跑到巴黎城外,从那里将书卷取回城来。从勒·布雷顿的角度看,《百科全书》已经赢得了这场战斗,尽管辞典的最后一卷图编在七年之后才最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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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第八卷标题页,1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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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5年1月的一天,狄德罗收到了他的那套书卷。尽管看到了辞典的各部分得以完成,但他对最终的结果并不满意。幻想的破灭和内心的不满早在1764年就生根了,那是向订阅者分送辞典最后几卷的一年前。狄德罗对照着辞典第十四卷的校样细读手中的成书,惊愕地发现他编写的长达一万六千字的条目“撒拉逊人”(这是对穆斯林的一种民族性和宗教性称呼)被勒·布雷顿小心地删减了,却没有得到他的允许。[79]勒·布雷顿明显是因为害怕他人进一步攻击已经丧失特许权的辞典而删除了这个条目的核心部分。他删去了八百多字,其中包括狄德罗对宗教与哲学之间关系的民族学解释:“众所周知,随着哲学[影响力]的扩大,宗教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人们最终会明白哲学的用处或宗教的真理是好是坏;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君士坦丁堡找到的哲学家越多,想要去麦加朝圣的人就会越少。”[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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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针对“撒拉逊人”的审查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有条不紊地检查辞典最后几卷的过程中,狄德罗发现勒·布雷顿删节了几十条有可能引发争议的条目,涉及道德、政治压迫、哲学、王权和宗教这些主题。在“色欲”这个条目中,勒·布雷顿删掉了紧跟在条目中的一个词组后面的一句(用斜体标出的)俏皮话:“在基督教中,色欲是七宗原罪之一;可以想象,很多人都因此注定要下地狱了,因为即使是原罪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可以让人万劫不复。”[81]勒·布雷顿对“天堂”这个条目的删减更加严重,这个条目原本讥讽了神学家竟意图找到天堂的实际地点,还有“无中生有”的习惯。[82]勒·布雷顿还划掉了“毕达哥拉斯主义”这个条目中的一句尖锐的话,这句话将所有的奇迹不是归为迷信的产物,就是归为“完全由自然现象”造成的结果。[83]在另一些地方,勒·布雷顿干脆将条目或附属条目全部删除,比如“清教”“经院神学”“宗教宽容”,以及言不由衷的“基督教教派”,这个条目一开始就心口不一地提出,如果能确定基督教相互争论不休的各个派别中,到底哪一个可以真的让人获得救赎,那就太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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