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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歇的《躺在沙发上的金发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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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从来没有否认布歇的伟大之处；实际上，他对布歇的精湛技艺充满了敬畏之情，尤其是面对布歇在构图中掌控光影的能力。但是，从这位哲人的角度来看，布歇不断创作虚拟的田园画和风景画，其中主要描绘穿着过于华丽的牧羊女、奉承的情人、装饰性的动物，还有爬满藤蔓的建筑元素，这浪费了他的才华。“多么丰富的色彩！多么丰富的种类！多么丰富的物体和想法！这个男人拥有一切，只是没有真理。”[36]布歇最大的问题是他风格轻浮的油画时刻让观赏者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幅毫无意义的画作面前，这样的设计最主要的目的是取悦当时没有思想的宫廷大臣。[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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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来狄德罗最严厉反馈的是布歇画中放荡的家庭场景，最著名的是他的《躺在沙发上的棕发侍女》和《躺在沙发上的金发侍女》。在这两幅油画中，布歇将土耳其后宫的色情氛围和凡尔赛宫或巴黎闺阁由红色天鹅绒装饰的世界结合在一起，画中充斥着标志性的洛可可风格，而布歇正是这种风格的指导性人物。刺激感官的光线点亮了华丽而昂贵的织物、珠宝和瓷器，两位慵懒的女性丰满的肉体紧紧压在床单上。《躺在沙发上的金发侍女》的模特据称是路易十五的一位情妇；《躺在沙发上的棕发侍女》的模特明显不是别人，而是布歇的妻子。在布歇创作了《躺在沙发上的棕发侍女》（1745）近二十年后的1763年，狄德罗仍然在他的沙龙评论中抱怨这幅画，坚称布歇致使一整代艺术家“画起了肥胖红润的屁股”。[38]四年后，他又一次旧话重提，污蔑布歇把自己夫人作为绘画主题时“不知羞耻地出卖她的肉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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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说教和谴责从那个时代最无怨无悔地支持享受快乐的人口中说出来十分突兀。[40]但是，就哲学层面和意识形态层面来说，狄德罗坚信像布歇这样的洛可可艺术家应当放弃堕落和轻浮，选择更严肃和英雄主义的主题和情感对他们来说更有益处。正如狄德罗曾经说的，他渴望的是那种能够“用斯巴达式的说话方法来作画”的艺术家，在艺术表达上勇敢、坦率、不事雕琢。[41]也许看起来与他这句话的表面意思不同，狄德罗这样说其实并不是像德国艺术史学家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提议的那样让画家模仿古代的杰作，而是表达了一种愿望，即新一代的画家可以把严肃的、能激发观赏者情感共鸣的主题所拥有的力量，与古典主义绘画模式纯粹且或许更加简洁的几何构图结合在一起。[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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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维德的《乞讨的贝利萨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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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终于在晚年见证了这种新古典主义在1781年的沙龙获得成功。那一年，当他拖着疲倦的病体在展厅各处观看，他不由得被雅克-路易·达维德获得评论界一致赞扬的作品《乞讨的贝利萨留》打动。[43]这幅大尺寸的历史画是达维德为了进入学院学习而作，描绘了英雄一世的拜占庭将军贝利萨留，传说他因违抗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而被刺瞎双眼作为对其惩罚的一部分。达维德刻画了这名老兵背靠着巨大的石柱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一边庇护着一个孩子，一边向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乞讨。这个动人的场景被曾在这位将军麾下服役的一名士兵碰见，他因为看到自己的前指挥官而震惊地举起了双臂。狄德罗终于在这个作品中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一个有教化作用的戏剧场景在这里得到了精彩的呈现，其主题呼应了画中的人物及画的作者那真挚、自然的高尚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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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勒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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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狄德罗看到这些将成为法国新古典主义绘画的代表作之前，他认为能够创作出取代小天使和田园牧歌的绘画作品的只有描绘家庭场景的大师——让-巴蒂斯特·格勒兹。这位绘画大师自学成才，在1755年的沙龙上通过质朴的风俗画，即《一位父亲为他的家人讲解圣经》，取得首次成功。这个小幅作品表现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场景，赞美了法国社会下层人民诚实、正直的道德生活，与沙龙中的其他所有绘画作品形成了鲜明对比。[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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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格勒兹的欣赏完美示范了一个哲学理论找到了其理想中的艺术家的情形。狄德罗第一次写到这位画家是在他1761年的沙龙评论中，他在勇敢地面对了汹涌的观展人潮，并等待了很长时间后，终于站到了这位艺术家最伟大的成就跟前，即格勒兹在1761年创作的《乡村订婚仪式》。[45]这幅作品中充盈着悲伤和情感，描绘了一位神情严肃的父亲刚刚在结婚文书上签了字，即将把女儿嫁给一个男人。这位一家之主是画中的主要焦点之一，他没有理睬坐在他左边的公证员，也没有理会他那紧抓着嫁妆的准女婿。这位父亲向自己的女儿伸出手，像是要拥抱她，和她道别，又像是要给予她最后的忠告（沙龙的参观者就这一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画中的女儿看起来十分顺从，她眉眼低垂，一旁的妹妹和母亲紧紧地拉着她，流露出无限深情。狄德罗赞美了格勒兹对准新娘的描绘，包括这位画家表现出她的真实、微妙而自然的性欲时使用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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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巴蒂斯特·格勒兹的《乡村订婚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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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的1763年，狄德罗同样被格勒兹的作品彻底征服，这一次，格勒兹创作了题为《孝顺》的作品，在很多观展者看来这是《乡村订婚仪式》的续作。这幅画描绘了与前一个家庭相同的或者说类似的家庭之后的生活；但这一回，画中的父亲瘫痪在床，时日无多，身边围着伤心绝望、身陷困境的一家人。狄德罗赞扬格勒兹又创作出了一个他所说的“道德性的艺术作品”，并在文中恳请这位画家继续在他的作品中进行这样的“宣讲”。[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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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死去的金丝雀而伤心的少女》，格勒兹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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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常认为格勒兹的绘画（和布歇的类似）体现出了狄德罗自由的头脑中比较保守和缺乏冒险精神的方面。然而，格勒兹的某些作品也引发了狄德罗道德上相对模棱两可的反应。比如，在1765年的沙龙上，狄德罗被格勒兹的一幅小尺寸椭圆形画像吸引，画中脸蛋红扑扑的女孩正因她死去的金丝雀而哭泣。狄德罗在评论文章的开头称这个“小小的挽歌”令人“愉悦”，而且是该届沙龙中“最吸引人，也可能是最有趣的”绘画作品。[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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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理解艺术品象征性的观展者站在格勒兹的这幅画前，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场景中有丰富的寓意。如果说笼子让人想起监禁或者拘禁的话，画中打开的鸟笼则象征着某种解放或释放。狄德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揭示其中的含义具体是什么，而是直接对画中这个不安的十六岁女孩说起了话，剥丝抽茧般地将真相展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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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小姑娘，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实话告诉我，让你如此悲伤、如此彻底地拒绝与人交流的原因，真的是你的小鸟死了吗？……你低垂着眼帘不回答。你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也并非言行唐突或是过于严肃。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爱过你，爱了那么久，他为此发过誓！他受了那么多苦！眼看着我们所爱受苦是多么难过啊！[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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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指出女孩痛苦的缘由——她的爱人——之后，狄德罗迅速地勾勒出那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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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你的母亲那天早上没有在家；他来时，你孤身一人；他的相貌多么英俊，他的话语多么真诚！他的话语直接触碰了你的灵魂！他说这些话时跪在你的面前，那情景真是很容易想象的；他拉着你的一只手，你感到热泪时不时地从他的眼中滴落，从你的手臂上流下。你的母亲一直没有回来；那不是你的错，错在你的母亲……我的天，你哭得多厉害！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哭泣。而且为什么要哭呢？他向你许下了诺言，他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的。一个人要是有幸认识你这样可爱的女孩，与你亲近，带给你快乐，他就会一生与你相守……你的母亲在他离开后就回来了，她发现你时你还处在上一刻那梦幻般的状态；人总是那样的。你的母亲和你讲话，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让你那样做，而你却做了这样的事。[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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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要告诉读者这个女孩为什么如此沮丧时，狄德罗被他的编辑格林“打断了”，格林嘲笑他竟然对着一幅画说话。狄德罗接着说：“怎么了，我的朋友，你怎么在笑话我；你嘲笑的是一个认真的人，他正在通过安慰画中的孩子消磨时光，她失去了自己的小鸟，失去了你想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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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换了一个语气，继续向格林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沉醉于这个女孩的画像。这幅画的构思实在是太诡秘和“狡猾”了，以至于很多人站在它面前，却没有理解画家想传递什么信息，而这个信息就是，这个少女不但在哀悼她死去的鸟儿，也在哀悼自己失去的童贞。[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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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的很多艺术评论一样，狄德罗对这幅画的鉴赏表现出他打断自己，并从一个观点跳到另一观点这个有意思的习惯。当狄德罗一开始和这个少女说话时使用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他表达了自己对她痛苦的同情，并试图让她停止哭泣。在他转向格林时，他放下了无病呻吟的姿态，并承认在他沉思少女诱人的形象时，也想象了自己扮演着引诱她的人的角色。他坦白道：“我不想让任何人烦恼，但如果要我给她造成这样的痛苦，我也不会不乐意。”[51]这可以说是狄德罗的沙龙评论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时刻。从多愁善感转向毫不遮掩的肉欲，狄德罗展现了他与艺术之间分裂的关系的深度和复杂性。讽刺的是，正是格勒兹这个以刻画情绪化的家庭场景闻名大师帮助狄德罗这位评论家超越了他在其他地方宣扬的简单粗暴的道德主义。如果说布歇用轻浮的笔法表现肉体的作品无法打动狄德罗，格勒兹描绘的这个哀悼小鸟之死的少女的可爱小画则将《八卦珠宝》的作者从他的藏身之处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