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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当然不会,但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和这种腐殖质成为一体,让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种东西,化学家一般称其为la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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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这种latus是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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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正是。我种下豌豆、蚕豆、卷心菜,以及其他蔬菜类植物。这些植物从土地中获得养分,而我从这些植物中获得养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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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提出了将这尊雕像变成自身的存在的一部分,并对构成雕像的成分的原子活动性进行了确切的演示,他也就此成功地论述了自己的观点。所有的分子都有潜在的获得知觉的能力,从无生命的范畴转移到人类所说的“有生命的”和“有思想的范畴”。达朗贝尔被这个欢乐的思想实验逗乐了。他说:“这也许是真理,也许不是。但我很喜欢从大理石到腐殖质,从腐殖质到蔬菜,从蔬菜到动物乃至肉体的这个转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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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上面的思想实验更令人不安的是狄德罗论述的下一步,即为达朗贝尔自身的存在提供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的论述。这个故事在开头非常简单地介绍了这位数学家未婚先孕的亲生母亲。这位迷人的女性名叫克洛迪娜-亚历山德里娜-索菲·盖里内·德·唐森(1682—1749),是一位小说家及沙龙举办人,她最初是生活在日内瓦的一名修女,后来弃誓还俗,于1712年搬到了巴黎。[17]狄德罗接着介绍了达朗贝尔的生父,这位浪荡的炮兵军官名叫路易-加缪·德图仕(狄德罗在文中称他为“拉·图什”)。在这段传记性的叙述最后,狄德罗隐晦地提到了达朗贝尔早年人生中最关键的一点:他的母亲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放在了西岱岛的一个小教堂的石阶上。狄德罗接下来的记叙基本上是对男性生殖液体、女性受孕及妊娠过程和营养物质的同化过程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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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继续我们的谈话之前,我来给你讲一个欧洲最伟大的数学家的故事。这个天才的存在一开始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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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什么都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能从不存在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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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你过于注重字面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位天才的母亲,美丽而行为不端的德·唐森夫人和士兵拉·图什的青春期开始之前,在这两个人年轻而尚未发育的器官之中散布着将会构成我们这位数学家的原始成分的分子,这些分子被淋巴系统过滤,在血液中循环,最终在指定的器官中结合,也就是他父母的性腺。真没想到,这粒珍稀的种子竟然成了型;根据人们的普遍认知,这粒种子通过输卵管到达了子宫。在那里,它通过一个长长的茎附着在子宫上,接着完成各个阶段的成长,最终发展成了胎儿的形态。它从黑暗的监狱中走出的时间到了:新生的男婴被放在了圣让勒朗教堂的台阶上,他也因此而得名,之后他被人从弃婴堂带走,送到了一位玻璃工人好心的妻子——卢梭夫人的怀中;男孩儿吮吸着她的乳汁,身体和头脑逐渐发育,然后成为一位作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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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他的这位朋友生命历程的复述最吸引人的一点不是这个弃婴成长为一位名人,而是这个叫作达朗贝尔的动物——和法尔康涅的雕塑一样——只不过由原子组合而成,他从一个冒着泡泡的物质世界中来,很快也会回到其中去。[19]狄德罗解释说,这个过程简单而又必然:“人或者动物的形成只需要考虑物质因素,其发展阶段顺序为静止的躯体,然后变得有知觉、有思想,继而能够解决岁差问题,乃至成为一个崇高的、奇迹般的存在,之后,这个存在开始老化、衰弱、死亡、腐烂,最终回归腐殖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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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达朗贝尔的一生的文学性表现比他对将法尔康涅的雕塑被碾成粉末态度中立、妙趣横生的描述更有说服力,因为前者让这位数学家(以及我们)重新理解了人类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有些令人紧张的对话的结尾,达朗贝尔仍有疑虑,他告诉狄德罗说,他已经听够了机敏的应答,准备回家睡觉了。狄德罗警告达朗贝尔(他的警告自然是正确的),说他很快会在睡梦中梦到他们的这番交谈。随后的梦境不但向读者介绍了头脑在睡眠状态下混乱的生理状态,而且介绍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人类史和世界史,这个历史是达朗贝尔清醒的怀疑主义头脑无法触及的。在那一年8月的最后几天中,狄德罗完成了这个更长的对话之后,摘下谦虚的面具,得意扬扬地对索菲·沃兰说:“让一个梦中的人替我把话讲出来确实是很巧妙的。智慧往往需要一丝傻气。”[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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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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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的第二幕由雷斯皮纳斯小姐开启,她坐在睡梦中神志不清的达朗贝尔的床边。几个小时以来,雷斯皮纳斯一直在小心地记下他含混不清,而且似乎不合逻辑的喃喃自语。这些思想的湍流在她笔下转变成文字,虽然她尚无法理解这些思想,但在达朗贝尔深入思考他的生命在物质宇宙中所具有的(或缺乏的)意义的过程中,达朗贝尔深陷梦境的身体却不断向外界传达着敬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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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的梦恰好开始于他和狄德罗的前一个对话结束的地方,他重述了自己是如何从静止的物质逐步发展成为能够做出反应且有意识的存在的:“一个有生命的节点……不,这不对。先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才是有生命的节点。这个节点和一个又一个其他节点联系在一起,这些连续的联结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存在,因为我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这一点我能肯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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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皮纳斯小姐,水彩及水粉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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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朗贝尔通过各种各样的例子试图解释元素和混合物最终是如何成为他,并在其中运用了大量隐喻和类比。一开始,他提出有生命的分子结合在一起“就好像一个水银小液滴和另一个水银小液滴融为一体一样”。[23]接着,他朝雷斯皮纳斯大喊道,逐步创造存在本体的过程就好比一窝蜜蜂像一大群渺小的个体聚在一起,通过各种微小的捏夹动作来交流:“整个群体会微动,移动,改变位置和形状,……一个人如果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群体的形成过程,他会认为这是一个有五六百个头和五六百对翅膀的单个的生物。”[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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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狄德罗对话的开头,达朗贝尔没有将这类对存在本体的理解当真。但这位几何学家在梦中比他清醒的时候更有冒险精神,不但提出器官可能促进了他的心理身份的形成,而且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也许可以根据一个特定动物的生物性分支将其切开或者分割为由多个个体组成的小一些的群体。为了解释这个过程,他再一次联想到了像一个独立个体一样运行的蜂群。然而这一次,他提出把它们在结合处切断来精确地对这个群体做出修改,最终他将得到两个新的个体存在:“要小心地,要特别小心地用剪子将这些蜜蜂分开,不过要当心不要切断它们的身体,而是要在它们的足结合在一起的地方准确地剪一刀。不要担心,它们会受点儿伤,但不会死。很好——你的手法就像仙子一样轻巧。你发现了吗,它们一个一组、两个一组、三个一组,朝不同的地方飞去?”[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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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菲勒·德·博尔德,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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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水螅,版画及水彩画,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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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德医生插话道,达朗贝尔的蜂群是很有用的一个意象:这个由蜜蜂组成的生物和大型的水螅或者珊瑚虫很类似,后面这种生物可以被切成小型的个体,“只能通过碾压才能杀死”。[26]博尔德选择了在这里用水螅或珊瑚虫当作例子并不令人意外。狄德罗那一代人自1744年开始就对这些微小的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瑞士博物学家亚伯拉罕·特朗布莱首次发表了他对这些半英寸长的多细胞水生无脊椎生物的“观察成果”。水螅有多个形状类似树叶的附肢,因而看起来像是植物,但实际上掠食性相当强,它的触角能伸得很远,缠绕住小型的甲壳类动物或是昆虫的幼虫。更令人吃惊且最能引发唯物主义者兴趣的是水螅有再生能力。将水螅一切两半——和狄德罗文中提到的蜂群一模一样——这两只全新的水螅就能游走。当时社会承认的信仰是上帝在创世的第五天和第六天创造了动物,而水螅似乎能够证明生命可以在当下被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自我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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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螅的无性繁殖对现代的科学家和神学家来说算不上骇人听闻,但水螅惊人的自我维系能力似乎为那些具有神学倾向的学者提出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这些学者相信的胚中预成说是当时被广泛接受的(且与宗教经典相协调的)对“生命的产生”或生殖的理解。这个出现在古代科学中的理论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从其微缩版本(“种子胚芽”)中发展出来的,并在17世纪通过“显微镜专家”马尔切洛·马尔皮吉和扬·斯瓦默丹的努力成为通用的科学理论,最终传到了18世纪的博物学家手中。马尔皮吉和斯瓦默丹在研究精子的过程中都发表了影响巨大的学术作品,他们的研究称这些小小的游动的“个体”非常复杂,甚至可能拥有灵魂。主要以生物的卵为研究核心的解剖学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提出灵魂的具体位置应该是在人类的卵子中。但无论是支持精子论还是卵子论,所有的预成论者都相信生殖是上帝创世之举的延伸,产生了——一次性地——一代又一代的小型胚胎(拉丁语homunculi,意思是“小矮人”),或者是卵。这个理论在著名的哲学家、神父和神学家尼古拉·马勒伯朗士发表了《真理的探索》(1674—1675)之后,得到了一个虽符合逻辑但非常荒谬的结论:每个卵都包含了所有未来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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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狄德罗对“生命起源”的看法的传声筒,达朗贝尔含蓄地反驳了这种带有宗教印记的胚胎学。[27]达朗贝尔以水螅为基础对生殖做出阐释,这让他幻想在遥远星球的人类很可能通过“发芽”来“繁殖”,就像水螅一样。他在讲述这个想象时“放声大笑”:“木星或是土星上的人类水螅!男性分裂出男性,女性分裂出女性——这个想法太有意思了……”[28]和他梦中的其他很多情景相同,达朗贝尔的喃喃自语强调了自然非凡的繁殖能力。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在当时难以想象的想法:用科技干预人类繁衍。他预见了胚胎储存,首先提出科学家或许可以将这些能够分裂的人类水螅收集起来,以备未来使用;最终,“无数原子大小的人可以像虫卵一样被夹在纸张中保存,他们……保持一段时间的蛹的状态下,然后破茧成蝶”。达朗贝尔称,这个卵甚至可能生出“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一整个地区,其中的人口都是同一个个体的碎片……”[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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