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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21 狄德罗对性和爱的虚构处理涉及多个文学体裁。1770年,他随手写下了两部短篇小说——《这不是一个故事》和《德·拉·卡利耶夫人》——在其中讨论了时常困扰情侣们的问题,无论这些问题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还是社会荒谬的法律和期望导致的。更有名的是他从18世纪60年代开始创作,用了二十年时间完成的小说(或反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在这部作品中,狄德罗透露了一个有关爱情和性欲的悲观评价,即这二者都注定会在我们的眼前如烟云般消散,暴露出我们青年时许下的诺言有多么空洞:“[男女]第一次许下至死不渝的爱的誓言时,就站上了即将垮塌的悬崖。在苍穹之下,他们见证着自己的忠诚不断在改变。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本身和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改变,而他们还相信自己的感情不会受变化的影响!孩子!永远是孩子!”[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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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23 狄德罗对性最全面的展示出现在他的唯一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中,即《修女》。这个十分感人的第一人称回忆录由一位想要放弃自己宗教誓言的修女讲述,带领读者深入了解了在狄德罗看来与修道院密不可分的施虐狂的性心理和性虐待问题。不出所料,《修女》如今依然是狄德罗最受争议的作品。1966年,距今五十年前[21],雅克·里韦特将该书改编成了电影,因为将宗教仪式、残暴行为和女同性恋的爱情描写混合在一起而被当时戴高乐领导下的法国国家信息部列为禁片。[22]直到今日,《修女》仍然会刺激到一些人的敏感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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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25 尽管《修女》的口吻阴郁而绝望,这个作品却是开始于一个欢乐的恶作剧。狄德罗本人在《文学通信》中向读者复述了这个恶作剧的幕后情形,以及这部小说随后的诞生。[23]他说,他自己、格林和埃皮奈夫人非常伤心,因为他们的朋友、和蔼可亲的克鲁瓦斯马尔侯爵抛下了他们,独自前往其在诺曼底的庄园。1759年,在侯爵离开的一年后,这三位朋友决定设计一个圈套,诱骗侯爵返回首都。他们很清楚这位侯爵曾经担任了一位修女的代理人,想办法帮助她离开女修道院,于是他们决定用那位修女的口吻写信给克鲁瓦斯马尔,恳求这位身在外地的贵族回巴黎帮助她。据说,在埃皮奈在小山羊庄园举办的晚宴上阅读了狄德罗写给克鲁瓦斯马尔的信以及后者的回信,造就了当晚的最精彩的时刻。[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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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27 如果我们选择相信狄德罗的描述的话,那么可以知道,克鲁瓦斯马尔完全相信了修女所谓的求助。但谋划这个恶作剧的三位朋友发现,问题在于好心的侯爵没有任何回到巴黎的打算,而是告知修女,让她坐马车到他位于诺曼底的庄园,他会安排她给自己的女儿做家庭教师。面对克鲁瓦斯马尔对于返回巴黎表现出的不情愿,而且或许因为使得他们的朋友费心安排而有点儿于心不忍,狄德罗等人假冒这位修女的房东写信给侯爵,告诉他修女在1760年5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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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29 然而,这位叫作苏珊的修女的去世并没有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在这三个喜欢捉弄人的朋友写冒名信给侯爵的几个月间,狄德罗着手创作一部记叙性的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更细致地讲述了这位修女的人生。记录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最后决定称她为苏珊·西莫南——所经历的一件件可怕的事情明显是个很感人的过程。狄德罗在这部书的序言中描述说,演员亨利-路易·达兰维尔到塔兰内路来拜访他,当时他正在写这位修女的回忆录;这位演员发现狄德罗“沉浸在痛苦中,泪流成河”。[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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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31 这部苏珊的回忆录和狄德罗及其友人写给克鲁瓦斯马尔的信相同,名义上也是写给这位好心的侯爵看的。这个按时间顺序展开的故事在开头综述了苏珊和她的姊妹在幼年时代如何受到父母的虐待。苏珊解释说,她第一次了解到修道院的生活是在十六岁,她之前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说在她姐姐的追求者中,有一个人其实想追求她。四天之后,她就被送到了位于巴克路的访亲女修道院中做寄住生。苏珊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把少女送到修道院中几年,再让她们回归社会,然后嫁人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做法。但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她的母亲的精神顾问很快来到修道院向她表明,她父母说他们没有钱让她嫁人,所以她除了成为修女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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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33 在两年的见习期中,苏珊一直坚定地抗拒着这个强加在她身上的职业,并且拒绝发愿成为修女。她的父母感到既丢脸又愤怒,匆匆将她领回家后,把她禁闭在她的房间中六个月之久。在软禁即将结束的时候,苏珊的母亲向她透露了为什么自己这些年来对女儿如此恶劣:苏珊是她母亲外遇后产下的私生女,是她母亲失节和愧疚的活生生的证据。尽管受尽了父母的虐待,苏珊最终对母亲艰难的处境产生了同情,同意回到修道院,成为修女,在那里度过一生。几个月后,原本不情愿的苏珊在另一个修道院隆尚女修道院,完成了宣誓仪式,在这里加入了一个由修女组成的团体,这些女性虽然将一生献给了上帝,但依然充满了必须受到压抑、获得表达,有时甚至会转化为暴力和变态的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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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35 苏珊是修道院生活的阐释者,她经常作为狄德罗在书中的代表,用哲人的语气讲了很多箴言,口吻就好像伏尔泰。她写道:“贫穷的人生使人受辱,而与社会隔绝的人生使人堕落。”[26]苏珊虽然在某些方面看得透彻,对于隆尚女修道院中滋长的同性欲望却毫无知觉,在这里,她很快成为女院长莫尼“最喜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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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37 莫尼是一位心地仁慈、心灵崇高的精神领袖,对苏珊非常体贴和宽容。同时,莫尼还具有一种神秘的能力,可以在祷告的过程中召唤出圣灵的形象,能够让她自己和她身边的人都陷入某种催眠的状态,而莫尼则似乎能够与上帝发生性方面的亲密接触。苏珊说自己通常对宗教仪式十分麻木,但对莫尼激动人心的祷告却远远做不到无动于衷:“离开她的房间时,你会感到心脏像着了火,欢乐和狂喜让你的脸庞散发着光芒,哭泣着流下甜蜜的泪水……我想,如果我适应了这种体验之后,可能也会到达这个状态。”[27]然而,苏珊人生中的这段相对愉快的时光很快结束了。莫尼发现自己深深爱上了苏珊,并因此丧失了与上帝交流的能力。[28]莫尼背负上了愧疚的枷锁,逐渐变得忧郁,甚至越来越疯狂,死前责备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罪孽。苏珊为此深感不安,但没有猜到造成莫尼的羞耻感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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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39 接替莫尼成为女修道院院长的是圣克里斯蒂娜,此人与前任院长截然不同。这个新的修道院统治者灌输的是各种各样最恶劣的迷信,执意强迫修女们实行斋戒、值夜和自残。她对隆尚的统治无疑是这本书中最阴暗的部分:狄德罗在此段中不但讨论了这个修女组成的群体如何将苏珊变成了敌人,而且研究了受压抑的女性欲望在他看来是如何转变成迫害和暴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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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41 没过多久,苏珊就触怒了毫无怜悯之心、待人严苛的新院长。苏珊不仅阅读《新约》(并且自主思考),甚至勇敢地烧毁了自己的刚毛衬衫,扔掉了戒律板(一种用来抽打自己的板子)。于是她被看作威胁到了新院长的权威,很快被其他修女暗中监视,被罚几个星期跪在教堂的中央祷告,只准喝水、吃面包,并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中。随后的几个月间,修女们开始发生群体变态;折磨苏珊变成了“一个游戏”,成为“五十个反对[她]的人的乐趣来源”。[29]最终,修女们扒光了她的衣服,让她穿上一个大麻袋,将她在修道院中游行示众,让她挨饿,拿走了她的家具、床垫和鞋袜,把她丢入了修道院地窖中的一个小房间里。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迫害发生在圣克里斯蒂娜院长发现苏珊提出法律控诉、意图离开隆尚之后。院长将所有人集合起来做礼拜(苏珊当时被关在牢房中),她当众宣布,这个不服从权威的修女对于整个女修道院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苏珊想办法成功逃出房间,接着讲述了她跑出教堂之后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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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43 [我]想办法撬开了锁,跑到了唱诗席的门口,发现门是关着的……我躺在地上,头和背靠着一面墙,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身体的其他部分展开,挡住了刚刚完成了礼拜的修女们走出教堂的路。第一位修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也一样。院长猜到了发生的事情,对她们说:“从她身上踩过去,她不过是具尸体而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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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45 苏珊原本看起来必死无疑,却意外地获救,救她命的人是马努里先生,他是苏珊雇来帮助自己提出法律诉讼的律师。通过他的干预和经济支持,苏珊很快得知,她将被转移到另一个,也是她的最后一个修道院,位于阿尔帕荣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距离巴黎正南方26英里。马车载着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方形住宅门口,她看到的极为不寻常的情景令她心惊:两三个修女从她们卧室中探出头来,盯着她看。这当然代表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与隆尚的自我否定、严格禁欲的统治不同,这里已经成了欲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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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47 苏珊到达后不久便见到了圣厄特罗普的女院长,她懒洋洋地坐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发号施令,好似一位暴君。在苏珊的观察下,这位院长(文中没有透露她的真实姓名)从她睡眼惺忪的状态中起身,开始检视由修女组成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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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49 院长没有和我们同坐,而是围着桌子走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一位修女的头上,让后者将头向后仰过去,亲吻了其额头;她又撩起了另一位修女的高领内衣,把手伸到里面,她自己则用身体紧贴着椅背的背面;走过了另一位修女身边时,她的一只手抚过其身体,或触摸其嘴唇;与此同时,她小口吃着呈上来的食物,并将食物喂给这个或那个修女。[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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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51 苏珊坦率地描述了很多这样的场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看到或经历的这一切中包含的性暗示。尽管这部作品的叙事有时候显得不着边际,苏珊所谓的天真无知却是其中最别出心裁的设计。这不仅让狄德罗能够通过一个无辜的基督徒——而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无神论者——来发出对修道院生活的控诉,苏珊的无知也使得她的性觉醒通过带有奇特的疏离感的叙述表达出来。虽然她对圣厄特罗普的女院长越来越熟悉,但年轻的苏珊对眼前发生了什么依然全然不解,只是单纯地描绘了她和她的这位新朋友身体上出现的生理变化。这种叙事方式的效果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色情场景,读者可以从苏珊这个一无所知的性欲对象的角度观察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院长的“羽管键琴课”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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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53 我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小房间中]。她动作轻快,立刻打开了羽管键琴,拿出一本书,搬来一把椅子。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觉得我可能会冷,于是从另一把椅子上拿来一个靠垫,放在我面前,弯下腰,抬起我的双脚,把我的脚搁在了垫子上;接着,她走到我的椅子背后,身体紧紧地靠了上来。我先弹奏了一些和弦,接着演奏起了库伯兰、拉摩和斯卡拉蒂的作品。我继续弹着琴,她则掀起了我的贴身衣服,把手放在了我裸露的肩膀上,用指尖触摸着我的胸。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她被压抑得难以呼吸一样。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紧紧抓住我,然后又完全松开,仿佛所有的力量和生命都从她身体中流干了,随后她低下的头抵在了我的头顶。其实,虽然她很疯狂,但她对音乐非常痴迷、高度敏感。在我所知道的人中,音乐对她的影响最为巨大。[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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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58 “她演奏的乐曲和唱出的歌声像天使一般”,版画,出自狄德罗的《修女》,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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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60 在此后的几个月中,苏珊逐渐成了院长获得自慰的快感的主要来源。过了一段时间,院长不想继续装模作样,于是决定让这个天真的女孩知晓圣厄特罗普修道院的秘密。她暗示苏珊说,修道院可以是一个充满强烈性欲望的地方,哪怕这里的生活要受到隐修规矩的束缚。用院长的话说,人只要聆听“感官的语言”即可,这也是在清楚地告诉苏珊,人的身体天生就掌握自我表达和相互沟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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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62 院长含蓄地邀请苏珊和自己发展更明确的性关系,而苏珊不但轻蔑地拒绝了她,而且苏珊最终向她的告解神父说明了院长在与她进行“单纯的”抚摸时发生的各种变化。苏珊在潜意识中担心自己很快也会接受这样的同性恋生活;她将院长在她们交流的过程中体验到的强烈快感描述成一种“疾病”,一种她觉得会传染的疾病。这个情况也引起了苏珊的告解神父勒穆瓦纳的警觉,他指示苏珊不计代价,一定要避开那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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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64 苏珊开始躲避之后,院长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罪。和莫尼院长一样,她慢慢地陷入了疯狂,“从忧郁到虔诚,从虔诚到神志不清”。[33]苏珊的回忆录在最后细致记录了歇斯底里如何深深地折磨了院长。她在对苏珊的爱恋和令自己无法承受的负罪感这两极之间摇摆,大声呼唤着自己以前的情人们,赤身裸体地在走廊中游荡,嘴角冒着白沫,语无伦次,口吐污言,鞭打自己,最终因为感到幽灵正把她拖入地狱而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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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66 院长去世以后,苏珊再一次成了整个修道院的公敌;她立刻被指控“蛊惑”了院长,致使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造成了其死亡。苏珊在隆尚受到的迫害很可能要再次上演,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和一个与她同样遭受过上级的迫害、对她十分同情的告解神父唐莫雷尔一起逃离修道院。然而,这次逃跑只不过是她受难之路上的又一站。在这个回忆录(草草完成)的最后几页中,苏珊描写了本来是她的救命恩人的唐莫雷尔如何意图强奸她,她如何到达了巴黎,流落到一个妓院中,后来又到了圣德尼路上的一个失足女性收容所居留,最后成为洗衣女工,直到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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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968 《修女》在1796年首次出版。在这本小说问世后的几个月间,赞扬者和贬低者都一致认为这部作品是“有史以来对修道院最无情的讽刺”。[34]尽管这个故事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一定非常有力度且惊世骇俗,但狄德罗在书中并没有将矛头指向天主教信仰;他所谴责的是创造一个“处女教派”的漫长传统,这个传统使得法国丧失了数以万计的公民和他们本应拥有的子孙后代。这其中当然包括狄德罗的妹妹安热莉克,她在二十八岁时丧失了理智,在朗格勒的乌尔苏拉女修道院厚厚的石墙包围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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